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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潘家欣／氣結
圖◎吳孟芸
◎潘家欣 圖◎吳孟芸
我下定決心要把全身困擾二十多年的痠痛與僵硬一次解決，那些身體裡的疙疙瘩瘩已經到達無須觸摸、肉眼可見的清晰程度。
這些大小疙瘩，中醫的傷科稱之為「氣結」，意思是體內「氣」不順暢時，形成淤塞處。明明X光之下看起來都是正常的肌肉骨骼，但是伸手觸之，會有奇妙的小顆粒在皮肉底下滑動，稍加按壓便感到疼痛。「氣」真是一個奇妙的概念，在東方宇宙觀之中，氣指的是生命力能量流動的方式，類似風，風沒有形體，卻能驅動一切。
友人介紹我去做深層的經絡按摩，除了傳統的指壓、撥筋，還有一種滑罐的手法，滑罐其實就是拔罐加刮痧的概念，第一次去做排毒按摩，給按摩老師輕輕滑罐個幾下，整個人彷彿被鋸子鋸開，痛到叫不出來。背肉立刻浮出極深極浮誇的瘀血帶，黃、紫的瘀血中，又夾雜著藍與白的小顆粒，像竇加的點描法油畫，老師說我體內囤積溼氣太重，所以才會手腳浮腫、氣結橫生，勸我少吃生冷食物，禁絕冷飲才好。
有趣的是，在我平日最感痠痛、如何按摩都無法緩解的幾個位置，例如膏肓，例如肩貞穴，浮出的瘀血尤其濃黑如墨印。老師看看不行，就又往我背上、腰間拔了七、八罐。回家洗澡，一脫衣服，兩個女兒一起尖叫：媽媽！妳為什麼受傷了！妳變成瓢蟲！
小女兒還因此哭了。
本來半信半疑，不知這樣粗暴的排毒效果如何，徹夜痠痛難眠，沒想到一週之後，瘀青慢慢褪去，我竟得了一個月的舒爽。小腿也不水腫了，肩頸也不痠痛了，這是任何按摩都難以企及的高度──過去經驗的穴道按摩雖然很舒服，但只舒服兩天。而很痛的經絡按摩雖然像是去受酷刑，卻能支撐起一個月的身體平和。
雖然心裡想著要照顧好自己，現實上則根本忙碌得沒空去按摩。以前單身，想去按摩就去按摩，時間和錢都隨意地花用。如今生了孩子，下班就得趕回家煮飯，做雜事，半年能騰出空檔去按個一次已屬僥倖。身體的疲累累積到一個程度，夜夜失眠。沒能淨空的腦子、沒能鬆開的心事，彷彿背負著一層又一層的油膩塵埃，我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未想這一切都是靠著肉體在擔。直到半夜被小腿和肩頸尖銳的痛給痛醒來，想起之前出版社的社長夏民說過，他的手臂因為長期職業傷害，痛到完全舉不起來，最後乖乖花上半年去做復健。心想我可不能搞成那樣，地方媽媽沒有半年的復健時間呀。一咬牙就排了連續好幾天按摩來打通經絡，我非得一次搞定這個爛身體不可。
滑罐其實時間非常短暫，一罐吸下去貼著肌膚滑動，滑一下算兩秒吧，可是我每次去都覺得時間突然變成千倍之長。第一下滑下去，我還能憋著一口氣慢慢吐，第二下氣就吐完了，第三下我只能咬著牙拚命蹬腿，第四第五下我已經不知道怎麼過的，哄騙著自己正在深深的海底潛水，在一整片無垠無涯的寶藍之中逍遙，此刻的我和這個肉體沒有關係了──這頗類似《少年小樹之歌》中印地安人忍耐痛苦的方法，就讓肉體靈魂沉睡吧！對不起了肉體靈魂我要暫時跟妳分家我要去潛入深海。其實這招根本沒有用，到第六下我就已經求饒了，可是還有四下呢，倒數吧，三下、兩下，一……下！
然後上藥洗，熱敷，讓淤積的氣血活動起來。很奇怪的是，這時候我眼淚才流出來。
多按個幾次，我發現滑罐到某幾個特定區域時，或是經絡按到某些骨縫轉折之處，我會有明顯「腌臢（a-tsa）」的感受湧上，不是新鮮的事件，比較像是觸動了某個沉痾永久的夾縫檔案，陌生到我完全無法描述它的輪廓、顏色，只能認出粗糙的情緒反應。有些是羞恥感，有些是極為濃稠的傷心，更多是狂暴的憤怒，會想要把牆捶破，無可控制地怒吼。
而後，再按摩到相同位置時，那些情緒終於有了線頭。比方說按到股側，我猛然想起年輕時被一個男按摩師傅藉按摩之便，有意無意地觸碰外陰部。當時年幼無知，以為對方無心，我就隱忍，現在有了世事經驗，便知道對方絕對是故意為之。此刻才醒悟的我，怒不可遏，真想回去把那家爛店砸了！可惜我連按摩師長什麼樣子都忘記。
又比方說按到左側的淋巴區域，我驀然回想起高中騎腳踏車回家，清涼夜色中騎著騎著，突有機車騎士從我後方靠近，一把抓住我左乳用力揉捏，險些把我扯倒，然後馬上騎走。待我穩住腳踏車，對方早跑得車牌都看不到了。那個恨啊，我以為早就過了，早就忘了，其實舊傷仍濃烈凶猛宛如昨日。
還有太多太多。有點恍然我這個身體並不是爛，身體本來是很好的，只是遭逢了太多爛事，所以身體忍耐，大腦則催促我用冰涼的可樂和甜食去麻醉痛感和忍耐，就這麼一來一去搞爛了。
我和友人聊這種莫名的痛，友人說：聽說有很多女人來按摩時，多半是外籍配偶，會哭到不能自己。按摩老師總是靜靜地不出聲，不做任何言語上的排解，就讓她哭。生命裡有太多無法言說的頹圮了，女人就吞下委屈，讓肉體去承受，時間久了肉體已慣於負重，可是那些重量終究要反撲的。
做完按摩，身心並不會立刻輕盈起來。當天晚上我必定做夢，都是些極為混亂、完全無價值的雜訊之夢，沒有任何連貫性，一個又一個事件快速地插入，我永遠在追趕，永遠被否定，永遠在排解難解的人事。彷彿快速翻閱的報紙或是短片，毫無章法的夢境填滿了一整夜，隔天我會非常非常累，可是那個累裡帶著遺忘，知道自己清理掉了一些遲遲沒能放下的東西，都是小事，累積起來終究會壓垮我，這些無形小事耗損著我的氣，帶來厄運。
長到中年，我終究要相信氣的存在了。
有些人的氣很好，與之相處就極為愉快，清爽。如同走入明朗的春天，豔麗的夏日之中。有些人孤冷而潔淨，如秋日高遠的晴空，如冬季明晰的雨。這些相處起來自然如同四季的人，都是氣很好的。他們的眼睛也是明亮的，你能看見裡面有湧動的光。可是也有些人，外表極為漂亮和善，言詞極為逗趣精巧，但是與之接觸就覺得「腌臢（a-tsa）」，情感是凝滯且空無的，若共事，則往往陷入無解的灰暗地帶。這種氣不好的人，眼睛底帶有一種無光的黑質，我後來吃了幾回大虧，終於認出了那種黑質，只要看見，必定遠避，近身絕對不祥。
中年了，實在沒有身心的資本再去跟不祥之人虛耗了。那樣的虛耗終究無望，那樣的挫敗本就無解，說不出心上的疙瘩，有時說出來了像是無端抱怨，於是身上的疙瘩就默默地成形了。因為爛事、因為惡人，妳身上的氣流受了阻，形成結節。為此妳還得去花錢按摩，忍痛將氣結一一打開。
過去囤積的氣結，並不全是我能抵擋防範的，而今一邊按摩哭痛，我便下定決心：日後要盡力脫胎，成為一個不受阻礙、不囤氣結之人。人生如行舟，我已稍稍辨認出了適切的流速與暗潮，且知如何擺動我的槳，照料我風帆之輕盈與乾燥，既然有幸生而為人，亦有既定的地方要去，小舟不能拖沓，且靜聽兩岸猿聲，過萬重山。●
註：腌臢（a-tsa），台語，意指骯髒、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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