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賴俊儒／貓時計

◎賴俊儒

◎賴俊儒

去年年底，我在貓沙發與貓時鐘之間天人交戰。

沙發多年來被貓主子折騰，早已殘破不堪。但時鐘，正確來說是藤井啓太郎的貓時計──除了多款造形，手工木製鐘面外，更要命的是以金屬細絲和磁石製成的貓尾巴，擺動時末端會小小地往回勾甩，彷彿有生命似的，讓人心癢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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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豫再三，終究還是選擇新沙發。除了時鐘本身要價不菲，訂製又得排隊數月，更重要的是，雖然舊了點，但家裡早有一座貓時鐘了。

家裡的貓時鐘最早只是白板上畫的一塊圓餅圖，當初為免家人重複餵食，便按早、中、晚把時鐘分成三個區塊，以磁鐵記錄餵食狀況：黃色是罐頭，藍色是飼料，紅色則是獎勵用的肉泥。後來時鐘又兼有梳毛、陪玩等任務，時鐘指針一轉，奴才便要按表操課。

貓時鐘的轉速比一般鐘錶快上數倍，很快的，我便只能在迅速老去的主子後方苦苦追趕。貓咪晚年肺部照出不祥陰影，身上器官接連出現狀況，每日口服藥劑、營養品增至十多種，磁鐵不斷追加，時鐘鐘面也切分得更細，然而就像切披薩一樣，六片切成八片，再到十二片，數量變多，我想擁有的時間總量卻沒有增加。

貓時鐘不堪重負，最後只得迎來全面電子化。

主子十八歲的時候，我以雲端試算表搭配手機鬧鈴，每日任務清單以小時計，主子和我維持著巴夫洛夫式的關係──鈴響，餵藥；鈴響，灌食；鈴響，打針──生活機械而高效。

只剩早晚兩次的皮下輸液，是我們相親相狎的機會。

主子通常時間未到就自行上床就定位，點滴瓶掛在房裡最高的窗框上，我把瓶身倒掛，沙漏似的，讓液體一點一滴流進身體。為了不給心臟帶來多餘壓力，要使用最細的蝴蝶針，讓流速降低，讓時間走慢。這段時間我會躺在旁邊，聽主子的呼吸，一邊輕輕撫摸腹背，一邊說：

乖貓貓、乖貓貓。

點滴一瓶換過一瓶，乖貓貓一直都是乖貓貓。

然而流速再慢也會滴到盡頭，某天正在安睡的貓咪忽然滾地哀嚎不止。送急診後，醫生從癱瘓的狀況判斷是腫瘤剝落造成栓塞。貓咪住院搶救幾天後，我接到醫院來電，請主人到醫院「做決定」。

下午我抱著一個罐子回家，小小的，比原本小得多。

家中一切保持在幾天前的樣子──水碗，食盆，還有沙發上的爪痕。我坐著不動，直到手機鈴響，以為是鬧鐘，卻是店家發來的簡訊：「沙發做好了。」

大掃除後，空蕩蕩的客廳和沙發一樣就像新的。

連同牆上的白板，與貓有關的物件全被封存、裝箱，唯一沒有收掉的是房間剩下的半瓶點滴，那是最後一個貓時鐘，刻度停在那天，不再計時，只有每日早晚兩次開窗時，蜷曲的輸液管在風裡輕輕搖動，末端的蝴蝶針偶爾會往回勾甩，彷彿有生命似的，一條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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