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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離畢華／親愛的艷紅
圖◎盧兆琦
◎離畢華 圖◎盧兆琦
想手寫一封信，很早之前就想親手寫出的一封信，信的第一行是「親愛的艷紅……」。為什麼至今仍未落筆。
小學四年級第一學期便投靠二哥家，二哥家在嘉義，靠近火車站的仁愛路上，與其說認得仁愛路是因為出了火車站第一條認得的街道，不如說比起垂楊路我還更熟一些，因為走過垂楊路可以到達垂楊國小，那是我轉學就讀的學校。
上學之前要幫二嫂去載豆渣，可是我不會騎腳踏車，更別說前面有一槓的武車，可是不敢違逆二嫂之言，利用下課或週日在四哥協助之下三日速成，於是每早喝完二嫂備好的一碗稀粥，便騎上腳踏車往陌生的街道出發。出發前，二嫂一臉嚴肅地叮囑，我們嘉義流氓很多，尤其經過戲院那附近，你不要隨便亂看，載了豆渣趕快回來。實在害怕，害怕陌生的街道、害怕街上川流不息的摩托車和腳踏車，害怕眼睛不小心瞟到的人。這時就剛好瞟到一個頭髮凌亂服裝不整的女人蹲在門口刷牙，旁邊有一隻搪瓷臉盆，她就從盆裡舀出水漱口，一口水往街心吐出，她撥開亂髮準備洗臉的時候，看到她塗著厚厚白粉的臉上紅的綠的眼影口紅亂七八糟的，忽然聽到屋內有人朝她喊，「艷紅啊，昨晚客人忘了的手錶你把它私吞了呀？」
小娃子一個的竟然就記住了艷紅兩字。不識是哪兩字，單記住了那個發音。
哎呀呀，上課要遲到了。
小四之前在山村過日子。上學的話要下到山腳下的水里國小，每次到教室就跟老師謊稱肚子痛的我，上學之前自然磨磨蹭蹭的，負責帶我上學的姊姊每早跟我的第一句對白就是「哎呀呀，上課要遲到了啦」。直到母親揮起籐條才哭哭啼啼上學去。
比起母親的籐條，父親的慈愛溫暖的多，或許是因為屘囝的關係，只要父親下山辦事大多會帶上我。有次父親要去理髮，父親理髮自然不是用母親那把剃刀，那把剃刀是她用來剃我們光頭的寶貝工具──要不然七個男孩各個要去理髮店理髮，哪來那麼多錢？
理髮店裡頭有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兩個都在幫人理髮。貼著男士理髮字樣的店裡客人自然都是男生。生意很好，可能是因為那個女的長得有點好看，嘴上又搽了紅色的口紅，可能是因為她講起話來很「司奶」（sai-nai，撒嬌）所以客人很多，看她跟父親你一言我一語的調笑，父親說你就不怕你頭家吃醋？那個被稱為頭家的人馬上接嘴說，「誰欲就��（tshuā，帶走）去噢，趁早。」
就這樣，滿堂笑鬧，我一根鳥梨á糖（糖葫蘆）吃完，父親一顆頭還沒理好，等理好要洗頭，父親被那女的帶到隔壁的水槽下時，那男的揚聲喊到：「艷紅啊，你不要看人家長得俊就把人家吃了蛤。」一屋子的客人又哄堂大笑。我忽然討厭起那個被叫做艷紅的好看女人，心裡覺得不搽口紅的母親比她好看，即便手裡握著籐條都比手裡拿著剪刀的女人好看。
高中時全班住校，身上還有錢的同學或者中北部的同學禮拜六中午下課顧不得吃午飯便急奔火車站回家去了。留下我們這些身上並沒有多少零用金的同學，只能沒日沒夜地在籃球場上打球。或者在大浴室裡大打水仗，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光著青春的胴體互潑浴池裡的水，互相偷襲彼此的小鳥，高聲歡笑或尖叫，藉以打發無聊長夜。畢竟每個人對於正在發育抽長的身體總有許多好奇和迷惑，對於未及探索或探索不到的體域，日後就會如剝掉竹筍籜片般一一顯露出答案，或，永遠都是一個謎。
有一日又是週末，有人建議到市政府後面遛遛，昔時，「市政府後面」是一個代名詞，市政府指的是約三十年前高雄市政府，「後面」指的是市府後面濱臨愛河幾條小街構成的妓女戶。對身為處男的高中生而言，這是一個只敢想像不敢有所行動的區域，現在有人提議、有人附議，更有人對膽小羞怯的同學極力慫恿、激將，大家互相壯膽地結伴而行。午後吹著愛河送過來的風其實是愜意的，不意忽然傳來陣陣召喚聲，「少年仔，來坐喔。」
這一家那一戶的門口都站著幾位濃妝豔抹妖嬌的女生，年輕的到年長的都有，平均都是我們的姊姊或媽媽甚至是阿嬤的年紀，我們彼此推搡著，笑鬧地想將同學推進亮著暗濁紅色昏光的房間裡去。有幾次有位同學被推得太靠近，一位小姐順勢摘了他的棒球帽往屋內一丟，說，「你去撿回來呀。」那位同學還猶豫著，就聽到屋內一個粗嘎嗓音說，艷紅啊，直接搭他進來就是，摘他帽子要創啥潲？又是一個艷紅！同學既尷尬又害羞其實是更多的驚嚇，慌張地疾步逃離，連帽子都不要了。
後來，若有同學在上課時打瞌睡或恍神，我們就會調侃他說你在想念艷紅嗎？後來又進一步演化成打手槍的代名詞了。
現在看著一大捧紅豔豔的玫瑰插在花肆水槽中，一大早原本惺忪的雙眼忽然遇上這種肆無忌憚、豪邁奔放的紅，剎那間怔住！就再也看不到其他擺在她身邊、都覺得是庸脂俗粉的各色各種花卉。正伸出手要拿，後面傳來一個聲音說這些是深夜剛到的，新鮮。回頭一看，一個身穿工作服腳踩雨鞋的女孩子抱著一大箱長莖玫瑰，花色何只是肆無忌憚豪邁奔放的紅，她的豔紅賽過仲夏高溫、贏過卡門鬢上那朵！
整箱買回來才醒過來：買得太多了。所有花瓶都用上插得喜氣騰騰，還剩下一大把。還有一大把豔紅的回憶。
選幾枝最為青春鮮麗的紅花，再挑一支有花鳥風月圖案的江戶切子花器，像任由命運安排一樣地隨意投入，擺在案頭。就在她透過夕陽微光折射出來氤氳的嫣紅裡，攤開久違的信紙，寫下第一行：「親愛的艷紅……」然後呢？然後，終究無法再落一字，卻又像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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