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 10之8】 鄭麗卿／種植香蕉的地方

◎鄭麗卿

◎鄭麗卿

父親在一個抽屜深處裡找到一張民國55年的股票。

「保証責任台灣省高雄青果運銷合作社」發行，新台幣肆拾元正，肆股。「放到都忘了哩。」父親說。對著一張廢紙，大家哈哈稱奇，古早時的股票長這麼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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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面兩側各一棵結實伸展的香蕉樹，掛著一弓香蕉，下方以花草襯底排列著鳳梨、西瓜和橘子各種水果，套色印刷，頗有巧思的物阜民豐氣象。

我們曾經有過一個豐盛的香蕉年代。

行列整齊的蕉園，幽深蔭涼而美麗，是想像田園牧歌的場景，也是玩捉迷藏場所。星期假日我們得去蕉園蹲成一行拔草，父親隨身帶著香蕉刀割去枯葉，更要定期噴灑農藥撲滅黃葉病、香蕉炭疽病和象鼻蟲。

往往夏季颱風過後，田地上數百株香蕉攔腰折斷，倒成一片的狼藉現場，任誰也無言。即便沒有風災、病蟲害，有時也傳來滯銷的消息，如一陣陣遠雷，終於打出一記霹靂，震得人渾身起顫。滯銷堵住了生路，蕉農眼睜睜看著香蕉在門口埕堆積如小山，一天一天由青綠轉為金黃，黃金般成熟了，一天兩天過去，逐漸變成暗褐斑斑，成為蒼蠅的狂歡場，之後一畚箕一畚箕搬去牛稠漚做堆肥，化為糞壤。這時除了斥罵青果社譙三字經，還能怨怪誰呢？斗笠下鄉親父老的臉龐因汗水而發亮，汗珠飽滿滾流，鼓脹著農家的志氣，收拾好沮喪心情，拿起農具，挺身走向蕉園。

香蕉樹下父親伸出香蕉刀，割下一弓香蕉，承接、轉身、放下，熟練的身手展現力的美。從來不知一弓香蕉有多重，但我知道蕉農汗衫上褐色斑紋的抽象畫，是採割時香蕉奶噴灑到身上和著汗水形成的，一旦沾上便永遠洗不掉。抽象的褐紋，具象了蕉農內心的糾結惶亂，如此意象鮮明，難以忘懷。

懷著這個意象，來到台北之後的十幾二十年不曾買過香蕉，我心裡還堆著小山一樣高的香蕉呢。

已有三、五年颱風臨近台灣而不入，捷運站附近觀景台的一列香蕉樹，蕉葉在一夜的小風小雨過後也破碎了。在台北看到如扇面的蕉葉，我常常會想起廖繼春的畫作〈有香蕉樹的院子〉，小時候家裡的月曆上印著這幅畫。

似曾相識的院落，高大的香蕉樹底下有畚斗，啄食的公雞母雞彷彿咯咯叫出聲來。穿唐衫的婦人走動著，竹竿上曬著衣物，蕉葉、地面和牆壁有陽光有陰影斑駁，有點溫熱也有些涼爽。婦人喁喁談話和整理鍋碗杯盤的清脆聲響如同誰家院子午後的情景。這畫面讓我感到親切而印象鮮明，又覺得和現實似乎有點什麼不同。當我在美術館看到原作時，隔著櫥窗，隔著半世紀時光，隔著島嶼南北距離，畫面看來竟是褪了顏色且靜默，在原作與記憶之間我感到了些許疑惑。●

【評審意見】

歎息與疑惑 ◎周昭翡

作者以成熟穩健之筆，回顧農家當年所遇風災，當時空轉換，記憶也不可信，作者並不為此下定義，僅以歎息的語氣表達疑惑，讓內心複雜的情緒留有寬闊空間，頗有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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