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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淑瑤/鉛筆屑

2023/07/31 05:30

圖◎吳怡欣

◎陳淑瑤 圖◎吳怡欣

對於鉛筆我有著一種別致的情感和敬意,除了說巨匠名師的手稿草圖蘊藏筆之初的迷人魂韻,母親曾說,她小時候用的鉛筆是她母親拿雞蛋去雜貨店換來的。

去年母校百年校慶製印一本紀念冊,我在裡面看到父親國小畢業的大合照,對照名字排列,站在最左邊那個是他,同學全穿卡其,唯獨他著黑衣,六歲喪父的他從高雄返回澎湖,已經有六年沒有父母在身邊,看起來是一個聰敏的小孩。接下來一連數屆找不到照片,僅列出畢業生名字,無從知曉母親當時候讀書的模樣,母親「梅葉」,阿姨「靜枝」,她們的父親沒讀什麼書,但是兩個女兒名字就地取材倒也取得柔美。

未能繼續升學是母親最常吐露的哀怨,她母親說,等你父親有信來說要讓你讀再說……那些雞生蛋蛋生筆無價的以物易物從此停止,她等不到那封信。鉛筆,台語發音「緣筆」,她與筆無緣了。她父親赤手空拳去台灣賺錢,早就有另外一個世界了,她母親說那句話,若不是哄她的,簡直比她還天真。

鉛筆源自巢穴,富有蛋白質,包藏一個小島少女的期待,以及多少恨。

雖然精神意義無比巨大,日復一日,人總是得著重實際面,多少次我嘗試用鍵盤寫字,最後都因為過於工整慎重寫不出來,有什麼筆比鉛筆輕浮,拋到水裡就知道了。

一場「伴讀小物」展,我交了一個陶製小筆筒上去,本為那些迷你如「兜」的小品仙人掌而做,底下留有排水孔,幾枝鉛筆、色鉛筆插在裡頭,偽多肉植物。

伴讀的鉛筆長時間躺臥在床頭櫃上,遇神來一筆手伸過去,將它抓過來,沿著句子右岸走。若是劃在圖書館借的書身上,歸還前一一掠過那些記號強調的行句,擇三言兩語抄下,其餘盡擦掉。書面上的爪痕,隨年紀增長而遞減,那枝鉛筆無所事事,無意中碰掉一聲脆響,滾到哪找不到。時隔多年重讀架上某書,見徘徊在原地一抹草蛇灰線,驚喜「你還在這裡!」但多半追憶不出它動人的地方何在,倒是在以前不覺得它好的句子旁扭出一條線。

該伴讀小物歸來時筆、筒分離,筆芯朝內裝在一紙信封袋,袋底有筆芯琢磨過的木炭灰,其中一枝「原子小金剛」筆芯油亮,好似有人新琢磨過,露出尖銳刻薄的本質,刨削的痕跡也不一樣,我那兩個「小木匠」切痕平整,刨不出一圈花片形的木紋。最有力的證據是,我久不削鉛筆了,任它鈍著。

後來幾乎都用提領方便的自動鉛筆,書寫輕易維持在有利的精細狀態。一晃好幾年了,那個來賣過鉛筆的男人上次出現是在休市的傳統市場一個不平整的岔路口,感覺他不會再來了,並未因而趨前買筆,只是站著觀看,一群好似剛做過晨運爬完郊山的長輩躍躍欲試蹲下身來,邊挑著堆積在帆布地上的鉛筆,邊沾沾自喜說著孫子女的名字,以前火氣很大的賣筆人淡然處之,乏人問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反正鉛筆不朽不壞,比起其他販售,他有什麼好擔心的,靠眼前這些「老歲仔」衝一波,哪怕是小小一波。

我被自動鉛筆花花綠綠的外衣吸引,一買好幾枝,順不順手還是其次,同樣的「Pentel」2B 0.5筆芯屢寫屢斷,挫折不斷。一枝好的自動鉛筆在筆芯出鞘之際沒有自我保護的能力,其他都是枉然。

2006年夏天在北海道買的一枝自動鉛筆從來沒有拋錨過,單槍匹馬從此書到彼書,寫到2021年6月5日它那不曾別過口袋或書本的筆耳忽然斷落,趕緊鬆手,握筆處體貼的那截淺灰軟管像老菸槍的手指頭塌陷皺縮,下緣粉碎有若蠹蟲啃過,原本白色的筆桿面黃肌瘦,環繞在赤道上面薰衣草紫花綠葉已無蹤影,一組模糊的條碼若隱若現,按兩下,啟程的指令依然順暢,筆芯降落在紙上走筆依然順暢,但心底跳出幾個字:「陣亡鉛筆紀念日」。當天馬上除役,在它失去書寫功能之前,好好進抽屜休養。

過不久隨便一枝在附近金玉堂買的飛行員「PILOT」自動鉛筆已經上手,無感失落更是失落,這段時間遍開各抽屜各鉛筆盒,盤點鉛筆存貨。各種名義的紀念性鉛筆禮盒,繼續原封不動地紀念。一頭甚至兩頭都開工,立上一座尖塔,塔頂豎直煙囪的鉛筆怎麼那麼多,不少是小孩工工整整好好學寫字的筆,上頭貼著銀色的姓名標籤,好像一支航向太空的火箭,傳送回來一堆火星文。修行程度不一高度不一的這些筆,有如遺忘在山中的雲遊者被搜索出來,憶起他從前的生活方式、走過的小路。重拾鉛筆的人小時候讀過寫完一缸水的故事,想寫完這堆筆。

幸好沒有對別人說,過不久,比習慣另一枝自動鉛筆的時間久些,此人又失去耐性。首先從那些氣短的鉛筆頭下手,老師寫板書寫到手痠,不好用的粉筆頭拿來丟上課不專心的學生,拿雞蛋去換鉛筆的小孩珍惜執著地捏著指尖不放,寫得辛苦,削也辛苦,鉛筆機嫌它短,幾乎吃掉它,拿小刀削,削的好像是自己的手指頭,刀片不停刮擦抵在厚紙板上的筆芯,寂寂寂寂,一樹咆囂的蟬鳴。半長不短的用鉛筆機絞,不夠尖,還不夠尖,直到聽見卡啊,筆芯扭斷了,這是消耗鉛筆最快速的方法。

那優美柔軟的線條沙沙粉粉聲,是自動鉛筆所沒有的,奮筆疾書賞心悅耳。喜歡鉛筆的變化,也受不了鉛筆的變化,紙輕易磨滅了那一小個椎尖,不再凝聚的筆芯鋒芒消失,字愈寫愈大愈渙散,然後又要開始一遍剝皮削心寫字磨字的輪迴,撒落一紙鉛粉磨鍊的筆鋒有時比刨出來的雪花冰融化得還快,到底不耐煩不順眼的是這筆還是用筆人,問題似乎出在鉛筆不喜被賦予重責大任,草草書寫才是風格。

放下它,但不處理它,此人再度半途而廢,冰藏半途而廢的鉛筆,一枝枝一截截如胖火柴排列在盒底。鉛筆頭「stump」這個字與殘株、樹樁、菸蒂同義,她看待它是殘株樹樁,而不是菸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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