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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包子逸/蒼蠅與蟬

2016/05/25 06:00

圖◎顏寧儀

◎包子逸 圖◎顏寧儀

「我都知曉,蒼蠅掉進牛奶,黑白一目了然;我也知曉,我都知曉。……死亡會給萬物帶來終結,任何事情都了然於心,除了自身以外。」

──《庸才》

我在打工的地方遇見許多有趣的同事,其中一位生化系的,不知道修了什麼課,在課堂上觀賞了仿聲鳥的紀錄片,本來仿聲鳥的模仿絕技是用來保護自己、隱入自然環境,但可憐的鳥兒住在被人類濫砍的森林裡,因為太常聽到開進森林裡伐樹的機械巨獸咆哮,也太常聽到鋸子出動的嚎叫,竟然也學會發出喀喀喀喀或嘰──嘰──那般尖銳的噪音。一隻鳥張開美麗的鳥喙,竟然不是淘氣的啁啾、高貴的黃鶯出谷,而是鋸木頭那樣可怕的聲音,實在太哀傷了,但是全班看到這一段紀錄,好像同情心羞恥心也遭連根鋸斷,大笑出聲。

同事還曾提及其他幻妙之事,比如,他們的實驗室中有兩種果蠅,是老師與上蒼派來協助人類理解基因奧妙的天使,他們說一種是白眼蠅,一種是紅眼蠅。兩兩搭配的時候,一隻是聖潔的處女果蠅,另外一隻是熱烈的種馬果蠅。為了確保實驗的精準度,母蠅一定要是隻處女。

我問,怎麼辨別這是一隻處女蠅呢?喔,是這樣子的,研究室裡養的母蠅失去貞潔後,身上的毛色就會改變,比珠沙痣還好用。為了基因研究目的,學生將特定果蠅兩兩配對(比如說,紅眼蠅配上一隻白眼蠅,這個叫做紅白配,其他還有白白配、紅紅配等等),每一對都養在一個實驗瓶子裡。兩蠅同居在一個什麼也沒有的玻璃瓶裡,除了相對兩瞪眼和做愛之外,沒有其他生命的意義,因此只要過了一個禮拜,學生回到實驗室就能發現子孫滿堂的實驗瓶。這也是實驗室紅蠅與白蠅的一生。

從文學的角度閱讀科學,方便把冷血的故事看得有溫度。至於寓意是什麼?看《蒼蠅王》不見得明白,讀《紅玫瑰與白玫瑰》更是差太多,莊子看了,難道要說,夏蟲不能語冰?一對在玻璃瓶裡過了一生的蟲蠅,有命運可言嗎?聽說,最後實驗室裡的果蠅都死在酒精裡了。

吳爾芙曾在短篇小說〈新洋裝〉(The New Dress)中描述一名妄自菲薄又內心戲太多的女子,不斷鑽牛角尖自我羞辱,想像自己是不起眼的徒勞的蒼蠅,泡在小碟子中央,狼狽得爬不出去,翅膀更因碟裡的牛奶而沾黏成一團,從她的蒼蠅眼裡看出去,別人都是butterfly或dragonfly之類比較美的飛蟲,唯獨自己只是一介小fly,而且還飛不起來。小林一茶寫過知名的俳句:「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但溫柔小林一茶若聽到了如此庸人自擾又碎念不停的蒼蠅腹語術,要忍住不出手應該很難吧。人人都說吳爾芙是文學現代主義的先鋒,在此看來是很有道理的,現代人只要打開臉書之類的社群網站,就好比同時打開了八千個意識流的水龍頭,人人刷存在感的方式薨薨不絕,在不可計數的小碟子裡搓手搓腳,比穿了新洋裝的女人還焦慮。

蒼蠅善於鑽牛角尖,這並非什麼艱深的文學比喻,我曾見過捕蠅界的美人──某種日本舊時代手工吹製的玻璃捕蠅器,這種高雅的古器皿長得像晶透的圓頂菌菇,上方有一加蓋開口,瓶底向上收束,於瓶內產生第二個開口,下方墊高與桌面保持空隙,只要在瓶底集水處注入蜜水,蒼蠅便會從下方縫隙飛入瓶身。為什麼可以捕蠅呢?因為蒼蠅有個糟糕的飛行慣性,在密閉空間只會往上、往前飛,不知如何往下飛,所以只要從下面洞口飛進去,便只能飛到累死。

是這樣的盲目,使得魯迅寫出〈戰士和蒼蠅〉,使得尼采寫出〈市場之蠅〉,可以當成最勵志的蒼蠅論。嗜血蒼蠅何其多?但還是別把自己的命運活成了抓狂的蒼蠅拍,要追求精神的自覺,不要害怕孤獨。

因此你不得不尊敬蟲豸與平庸的啟發性,他們是借喻的源泉,甚至可以借來有效地調情。《詩經》的〈國風.齊風.雞鳴〉篇裡有位賴床不上朝的大王,老婆催促他說:公雞已經在叫啦,大王在被窩裡撒嬌回嘴:那只是蒼蠅在吵啦,還說,寶貝,就算蒼蠅嗡嗡作響,「甘與子同夢」。這麼瞎的情話,讓人扎實感受到熱戀的不可理喻。

紀錄片導演喜歡略帶使命感地自稱為「牆上的蒼蠅」,隱形人那般靜觀局勢。《晉書》裡則有篇「蠅棲筆」的魔幻故事,裡面的大蒼蠅就沒那麼安分,牠先飛呀飛進密室裡竊聽了祕密,揮也揮不走,隔日再化為黑衣人,大聲公一樣把祕密偷渡到街頭巷尾,使得人盡皆知。我經常揣摩這動靜收放中間的分寸與差異,如同揣摩一種寫散文的方法。

蒼蠅種種,使我對蒼蠅的藝術詮釋特別有感。觀賞賈木許《神祕列車》(The Mystery Train)這部電影的時候,自然注意到了擺在飯店櫃台上的那隻金色蒼蠅,當飯店小弟沒頭沒腦從背後拿出蒼蠅拍往那隻蒼蠅身上招呼的一瞬,滑稽近乎禪詩。賈木許精於嚴謹的場面調度,卻又如此深諳脫節的喜感、落差的幽默,簡直有馬戲團空中飛人的天分。

我和《神祕列車》裡桌面上的蒼蠅有數面之緣──美國的跳蚤市場偶爾可以看見這種蒼蠅,金銅製的,厚重,翅膀可以掀起來,功能也很神祕,是菸灰缸,其金色的肚腹裡,可以收容從人間墜落的星火與餘燼。

某次逛紐約下城那家藏書量足以綿延十八哩的舊書店(現在應該不只十八哩了,可以排到太平洋了),我清楚記得,紅頭髮的櫃檯結帳小姐手臂上刺了一隻巨大的蒼蠅,但是因為她的上臂長胖了,那隻蒼蠅似乎跟著發了福,再發福下去,就要變成黑色瓢蟲了。

和生化系的打工同事各奔東西多年之後,某日有事進一小店,看到勁酷老闆擺了一架搖滾風飾品,遂停下端詳。突然發現一枚造型為金色超巨大蒼蠅的戒指,太另類太跩了,深深吸引我的目光(幻想比出rocker手勢),忍不住發出讚歎:蒼蠅耶!

老闆很冷漠地說:那是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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