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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 3之2 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

2015/11/03 06:00

圖◎michun

◎張亦絢 圖◎michun

小朱有次對我說道,如果她是個男孩子,她就要娶我。我大吃一驚斥責她:妳這樣說,我們豈不要變成同性戀了嗎?──我雖然愛著她,卻搞不清楚狀況。我不停地想要見她,想要跟她說話,我知道這是愛,就因為這是愛,所有其他一切都變成次要,或說完全不重要;但我完全沒想到這跟同性戀有什麼關係──那時候啊,同性戀就只是個罵人的詞,不用細想,就不覺得那跟自己有關係。那時流行的說法是,同性戀等於天譴,我怎麼可能等於天譴?當時我才覺得自己分外端正美好,因為戀愛,我甚至不手淫了,為的就是使自己更明亮更潔淨地去愛人。是真的,我自動貞潔起來了,那真孩子氣。不,我沒忘掉,雖然一個人的春夢記事或日記上的圈圈叉叉──不,我當年並沒有前衛到會在日記上記下這樣的事──我會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安徒生都是這樣做的。他一手淫,他在日記上就會以圈圈或叉叉代表這事。很有意思,不是嗎?這些斑點──我是這樣說的,不是汙點,但也未必適合文字呈上,我叫它「這些斑點」。

但是我說起這,為的不是說戀愛這事,而是因為這個經驗,使我在記憶上吃足了苦頭。最不對勁的,不是小朱不男不女這個一個人外在氣質的問題,而是她激起了我不可理喻的強烈情感。這情感反映在人身上,在我身上,就是記憶極端地活躍與頑強,那是一種全自動全天候的反覆播放。她不出現在我眼前,就出現在我腦海。對我說話、聽我說話。這是相思病,你說。我想沒錯。

然後有一天我就決定了,我不能再這麼下去。我或者是扔掉了或是打包收了起來,所有使我變成戀人的東西。我獨自摸索出消滅記憶的第一個技巧,那就是「從文學轉向理論」:我從一個文學少女──變為理論少女,我讀所有人們稱為「硬」的東西:文學批評、精神分析、人類學、馬克斯──主要是因為對我的年紀來說,那些東西非常難讀,有時一行要反覆讀個三、五遍才能懂。然後我就告訴自己,戀愛的幻像是種虛假意識,但其實天知道真相是什麼?你知道,就像人們傳說的,睡不著的寡婦會將豆子撒個滿地,再一顆顆揀起。那些年,知識,就是我的寡婦夜豆。

有天我發現我成功了。你不要看我說得容易,在當時,那是每一天每一天看不到終點的奮戰,每天我從早晨睜開了眼就開始想念她,就算刷牙時也感覺得到她的存在──那個勝利,我甚至記得它來到的精確時間點: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時間大約剛過9點鐘,我在飯廳裡替自己弄了紅茶與吐司麵包做早餐,我是一個很有規律的小孩,我偶爾會蹺課或有功課沒有複習,但是每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固定利用那段時間,把該趕上或補起來的東西,在沒有人的飯廳中做完──幾個數學題目、一章歷史或地理。我喜歡在飯廳上的大餐桌上做這,每個星期天,家裡人都會睡到中午才起,我可以一個人使用那整個空間──你說我說起這,充滿了懷念?是的,我想是因為那樣一個小小的儀式,最能說明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少女,像一種安靜的自我介紹,自己介紹自己。不像戀愛,它闖入,卻讓我無法說明我自己。是的,這當中剛好,有種強烈對照。是的,因為那,就是人們可以稱為「完美時刻」的東西,即便人生不快樂,痛苦揮之不去,人都還是有這種不為人知的「完美時刻」的:就像,即使是一個到處流浪的蹺家小孩,也會在她的暫時棲身處,專心地、安詳地洗刷她的後背包,並在有陽光處,以幾個衣夾晾起那個背包。安穩是一種內在節奏。環境有時會奪走它,但也會交還它。

我說到哪了?我說過在那樣的早晨,我總泡紅茶來喝嗎?那很簡單,立頓黃牌紅茶,茶包丟下,熱水沖。然後,就在第一口紅茶入口之際,我準準地感覺到我終於擊垮了纏繞我的強大記憶:那一刻,就在那一刻,我注意到我「開始」沒有那麼記得小朱了。當時我十七歲。我小口小口啜著紅茶,心裡無邊的悽涼、平靜與感謝,這麼多的努力,就只是為了這一刻。那帶著溫度的茶澀味,清楚得像游泳池邊的水深刻痕:我終於忘了。如果這個遺忘的滋味是如鋸齒狀小牙尖尖,排排列列地甜美,那全是因為,之前的鎖鏈束縛非常牢不可破。此後,我將會以另一種方式記得:較不帶感情、較有距離、最重要的是,較不痛苦地,記得。消滅記憶,首先是消滅它的強度,不是內容物,消滅內容物,還需要更多時間與準備。

我相信這事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都能懂得:我們都在消滅記憶。不再見一個人、不再抄某個電話號碼、不再去一個地方、當收音機裡傳來某一段音樂時就轉台。我舉了一個最通俗的例子,但是值得消滅的、需要消滅的記憶,並不只有年少戀情一項。但我需要先提提有關小朱這一段,因為它在消滅記憶這事上,是個重要標記。

黃襯衫?不是,那不是我們國中校服。你想我如果穿了個國中制服在身上,我當時的情人不會問嗎?不是,我沒有那麼拙。那是一件黃底灰紋質料有點軟軟的那種襯衫──家裡剛帶我去百貨公司買了的新衣──說到這,真讓我想到我當時是多麼年幼,還不會自己去買衣服──嗯,就是買了新衣的次日,我想讓小朱看我穿新衣的樣子──你瞧,我當時真是還像小孩子一樣。學校裡當時是沒有課的,是假期,我國二,但是小朱國三了,要在學校自習。我就那樣一刻不能等,穿得像過新年那樣,跑去國中找小朱,只是要讓她看一眼。嗯,那時候,就是一定要給她看到,然後聽她說「真好看,新衣服嗎?」,才能完事這樣。要說愛情,說起來真是些很單純,很普通的事。我身邊沒有其他人,會對我說這種話嗎?你問我,我媽不會對我說這種話嗎?

嗯,我媽。我想是不會。要是她說了,我恐怕馬上要憂慮了。我記得我小學六年級時,她帶我去買新衣,給我買了一件白色襯衫,但我不知道原來她喜歡,才第二天,她就跟我說好說歹,非要我把那白襯衫讓給她。那衣服後來就給她了。不是,不是只覺得我被耍了,那裡面有種很陰森的東西──當然啦,這事也許不像表面那麼單純。我會慢慢說到。從我現在的眼光來看,那當中真正令人坐立難安的東西,應該叫做「放縱」。我媽從不大吃大喝,也沒有購物狂,她的放縱是相當特殊的形式,如果我以看待人類而非母親的角度看待那許多巧妙的放縱形式,我想我會覺得非常有意思,就像植物學家發現古怪又有生命力的莠草──但多麼可惜,我不是植物學家。

昨天我去圖書館找一本音樂方面的書,站在一排排音樂書前面,剎那間,了解到我對我媽有多恨。事實上,那是每一次我接觸到音樂方面的事物,都會湧起的憤怒。近來我開始消滅我的記憶,我似乎變得比以往更敏感──我經常感覺到,我心靈的微妙變化。

我是喜歡音樂的,問題是,我媽也是。我從小學鋼琴小提琴,還上過一年多的理論作曲(這件事有我所不知道的隱蔽意義,我以後會說到),當年台灣還沒有這一類的教材,用的還是從德國飄洋過海來台灣的德語書。每次老師把作業本上的德語翻成中文給我們知道,我們才知道該寫哪些和弦。小學時,我常常在去作曲班的公車上,跟著公車搖晃,一面掐算音程。那是個超級不熱門的課程,從一班十二人到最後剩下堅持的兩人,我是其中一個。而如果不是在拜師的半路上,我跟我媽吵起架來,我學過的樂器名單,原來還要加上長笛。在我有記憶以來,我經常就是班上鋼琴彈得最好的女孩子──嗯,所以我也常常是合唱團伴奏。音樂,我可以告訴你,它絕對是一種,可以占據人極大生命空間的東西。

像這樣音樂活動滿檔的小孩,是沒有時間恨她的父母的。或許我是很偶然間,領悟到這個狡猾卻重要的事實。十五歲時,我在心中做了這個艱難的決定,我決定,我要放棄音樂。

不是我不喜歡音樂,而是這事與脫離我媽有關。音樂與我媽,它們有某種相似性,我可以告訴你我十五歲時的感受,這感受當然受限於我那個年紀的閱歷與思考能力,但我還是確實思考了,我認為:音樂與我媽,兩者都沒有良知。

你知道那個著名的故事?柏拉圖如何警覺到藝術的危險性而放棄藝術,選擇成為哲學家──有點可笑?不完全。阿多諾的那個名言:廣島原爆之後,寫詩成為不可能。(註1)克莉斯多娃在她的書中,寫了一個幾乎像黑色幽默的接句:「然而在阿多諾說了這句話之後,策蘭繼續寫詩。」策蘭的詩,是的我讀他的詩的。策蘭後來跳了塞納河,我經過塞納河常想起,這是條有這麼多文學屍體的河──當然不是每次。偶爾我也會只覺得風光旖旎。不,柏拉圖那東西我不是小時候讀到的,我不是一個漢娜.鄂蘭(註2)。我是很久以後,讀大學時才讀到的,我讀到的當時,只覺得,很辛酸,人要做出這樣的選擇;很辛酸,因為我愛音樂甚深。

我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選擇了文字,選擇了小說。在這件事上,我媽認為我選擇了做為我爸的女兒,而非她的,因為文字或小說,她完全無能為力。她失去了控制權。不,我爸不是文學家,他連個文學讀者都算不上。如果把文學比做凱撒,他就是個刺殺凱撒的布魯特斯。

「吾愛凱撒,但吾更愛真理。」──這是我從小經常被他灌輸的一句話。不過撇開莎士比亞的戲劇,歷史研究顯示繼任的安東尼很不怎麼樣,他在政治上很無能,閒時還喜歡炫耀他的肌肉發達。不過這是題外話了。我爸在文學上完全是個低能兒,他會寫的只是語調鏘鏘的演講詞,一些政治人物在競選或謝票時嚷嚷的那些東西,他在這方面大概算是出類拔萃了,我想他的一些講稿甚至給些總統候選人念過。出類拔萃這詞我是遷就他的個人觀點來說,在我看來,那只有幼稚可言。我在副刊發表第一篇小說時,他心情糟透了,他原來是想培養我從政,這樣他可以整天在我背後寫那些競選玩意,但是我弄起文學來了,他很清楚他對文學之不行,一如我媽對文字之不行──我這是正面向他宣戰,並且第一戰就告捷。──不過我媽是不可能弄明白此中「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的東西的。對我媽來說,我爸和我一樣,我們都是「很會用成語的人」。一個顏色,一個國家。當然她是錯的。

我告訴你我怎麼恨我媽。她在碰到我時,老要跟我談音樂,說她多喜歡多喜歡哪個音樂家。當然她的喜歡也是真的。不過我認為,除了那,她真正要對我說的是:「妳放心,我不在乎妳,就算妳成了小說家,那對我可沒有什麼差別,那對我來說,可沒什麼。我喜歡的是音樂。是音樂!懂嗎?」或許她自己,也沒清楚意識到她對我的恨。對於這種心照不宣的東西,我通常虛偽地報以假笑並且問她,需不需要我用網路幫她報名音樂講座呢?因為她不太上網。她就會急忙說:不用不用!如果我還替她報名,那也顯得我太沒被傷害到了吧?然而那天我在圖書館,面對一架子音樂書,我忽然連指尖都發抖起來。

當然我不會告訴她,更不會改變她。那太不自然了。或許這也是我做為小說家的變態之處,我不反擊、不自衛,我比誰都歡迎傷口上的鹽。因為我真的想看到的是:人的深淵──可以有多深。畢竟我不是我媽,我了解,文學,從它的開始到結束,都與用不用成語,一點關係都沒有。(待續)

註1:正確說法是:「奧斯威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也是不可能的。」小說敘述者把原爆疊合至集中營之上。

註2:漢娜.鄂蘭在年幼時,即立志成為哲學家。但成年後放棄,轉攻政治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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