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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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生活是甜蜜 上

2015/08/03 06:00

圖◎michun

◎李維菁 圖◎michun

視肉

夸父疲殂於北澤大荒,身肉化為桃林,供後生息渴。其首脫落翰海,雙眼生變成魚,體透見骸,牝牡二尾,相纏交媾。盡日相連,終成一體,漸靜而沉於淵際,後魚化成嬰,淵河沴沴,日月輪轉。

他想他是追日的夸父,汗竭枯涸,全世界只有他在奔跑這件事情,一夫當關,最終在龜裂殘忍的土地上趴下。

他和他寶貝狗兒黑熊每天慢跑的路程,像追日。

黑熊過動,白天四處闖禍,又凶又咬家中其他狗兒,夜裡黑熊狂吠悲鳴,永無寧日。他決定帶黑熊出門消耗牠的精力,甚至,他暗暗忖度,乾脆把熊丟棄。

他騎摩托車,熊在車後側邊跟著跑,雀躍萬分,日正當中,黑熊卻完全沒有不適。

慢慢跑,緩緩行,天涯有你,就算到不了盡頭,也是美景。狗類的忠心癡傻真是難以想像。跑了兩小時之後,黑熊逐漸露出疲態,速度減慢。

他明知道,不肯減速,用同樣的速度騎車。黑熊一落後總又加緊腳步,想辦法趕上。

但黑熊實在累了,索性賭氣落後,坐在路上不肯動,吐出舌頭氣喘吁吁,胸膛起伏如鼓面上下。黑熊希望他停下機車,休息一下也好。他才不管黑熊,繼續往前騎。他是這樣想的,荒郊野外,若跟不上,父子緣分索性今天了斷也好。

他終於丟掉了熊,什麼都聽不到了,這時他才偷偷回頭看。黑熊的影子成為黑色小點落在盡頭,他立刻加油門,加速往前離開,心想這次絕對徹底擺脫了牠,這次是訣別。

說也神奇,黑熊到家裡四年,與他的關係最黏最親暱。只有他餵黑熊才吃,只有他抱黑熊才肯睡,他的妻子想親近黑熊卻總無功而返。黑熊還是幼犬時期,黑色毛皮油亮發光,黑色眼睛像有自己的靈魂。他最喜歡黑熊的腳掌,小小厚實,像漂亮的肉墊,發出一種好聞的氣味。那厚實腳掌預言著黑熊很快就會長出巨大的體形,的確如此,黑熊後來長得比狼犬還要巨大結實,如森林之獸。

黑熊和他那麼好,也許就是因為那麼好,反而激起了他的恨意。他有時最想殘忍對黑熊,他對其他犬隻卻沒這種惡意。

這幾天他無法作畫,便整理庭院,打掃屋子。他在二樓搭建向外突出的大型露台,可以眺望遠方的雲以及與雲相連的海水。打掃過後他便站在露台抽菸。

他的畫廊派人找他談,想減半經紀合約中的月付金額。連著幾次個展他的作品反應不好,收藏家質疑他氣力漸失,作品沒有神氣。而他逐漸老了,後來的評論者對他的新作也興趣缺缺。其實除了剛出道的一、兩年,他沒真在意過人家怎麼看他的作品;但他在早就習慣中年之後逐漸建構起的日常安穩,畫廊才暗示要砍半他的月付,收緊他頭上的緊箍咒,他還沒談判就焦慮發作,安全感搖搖欲墜。

他沒有辦法再過年輕的日子了,不想做這城市暗夜飄盪的鬼魂。

早些年歲他將積累下來的脆弱憤怒疲累,嘔吐般傾洩在畫作,畫商藝評策展人不管懂或不懂、識貨不識貨,都能感受到那氣場之憾動人心,追著他跑。

他以為自己不甚在意,他是棄民,戴上藝術家的臉,真成了藝術家,還受到歡迎,裡頭卻有個什麼東西患得患失了。

他本以為自己不會的,他是野慣的人,怎麼會在意這些四處兜售似是而非、掉書袋賣弄文字的蛋頭。他憤怒反叛,怎麼會看得起那些穿掛名牌的畫商與貴婦。

他不討厭笨蛋,但他討厭假貨。

現在他看看自己,他受影響了,至少他膽怯了,也哀傷了。

他這才恍然大悟,這些年來他買下房子,將所有氣力整修家宅、改建工作室、栽種庭園,桃花芭蕉,還挖出一個淺淺的池塘,排水氧氣渠道全部精算,這一切都出自逃避內在對創作逐漸升高的憎惡。

他厭惡自己逃避創作是一回事,但聽到外人口中吐出貶抑的暗示,他一下子就惱怒,還有一份極其難堪的羞恥感,遠比他感歎自己人生更為嚴肅的羞恥感。他像個習慣被追求者示愛的女人,突然間發現追求者也對別人甜言蜜語,或者突然發現,他原以為忠心耿耿的粉絲,其實只是慣性追星族,你只是她眾多追星行程表上的一個小段。

而他們竟然還膽敢在背後評議,說他快完了,專家似的。

他這一兩年也不太出門,因為每次去藝術圈的聚會他很快就會喝醉胡鬧。人們開始覺得好玩,找他喝酒吃飯就抱著看他喝醉胡鬧一邊唱歌一邊說番話的場面。那些有錢人覺得有趣,喜歡認定那是藝術家的苦悶或作態,益發喜歡找他,觀賞稀有動物似地,又仰慕又嘲弄。

他內在不穩,對自己的質疑益發嚴重,胡鬧中帶恨帶酸的氣息愈來愈重,後來還帶著一點預見老去的欲淚絕望。他的喝醉就不可愛了,也不再是熱鬧場子的興奮劑了,胡鬧老變成鬧事。

他益發悔恨,更加哀傷了。

他不出門好一陣子,鬧事一陣子,躲起來一陣子,鬧事一陣子。如今他到工作桌前,就算什麼都畫不出來,僅是發呆,這也才覺得自己一生沒浪費。他有時候躲在工作室,天將亮的時候,看見迷茫夜霧散褪,轉為清明日光,生怕剛剛酒後在畫布上創造出來的那些圖案,在他正午清醒後,很可能會大聲嘲弄他。

那日頭永遠高掛在他前方,怎麼跑就近在眼前,怎麼跑就追不上,九個太陽輪番造孽,永不落山。他拚命加快腳步,奔向紅日,想躍進火焰,燃燒殆盡,身骨銷灼魂魄飛散,同歸於盡。

他聽到後面傳出悲鳴,遙遠的一聲一聲。他既虛榮又心酸,熊竟然追上來了。

惡霸黑熊追他追得如同敗犬,慘叫拖著身體還追,死也不放他走。他聽到了黑熊的哀鳴,更不願減速等黑熊,還催油門往前衝。

聲音不見了,他以為黑熊倒下去或放棄了,悄悄回頭看,竟發現黑熊不知哪來的力氣,已經追到了他車後。

前方的黃土道路因熱浪侵襲蒸煙出幻覺。太陽變成兩個,變成三個,又成四個。彷彿開天之初,他是地球上第一個棄者,也是第一個獨裁者。他曬到皮膚刺痛,隆隆鳴聲從他耳朵內部腦的中央持續放送,向外也向內,直搗中心。他發現汗是冷的,混著想哭的委屈,他對黑熊對世界的恨意與殘忍,開始有些疲軟。

拚命追著他跑的黑熊,開始哭了,他轉頭看黑熊。

黑熊的腳掌流血,路上點點延續的血漬,但是他不肯停車,他就是不想讓愛他的追上他,他要丟棄黑熊。

黑熊的眼睛與他的眼睛對到了,眼睛裡有質疑與天真,黑熊又哀哀哭了起來。

他還是不停車,黑熊開始跛腳,跛腳還是想追。

黑熊終於又落後,終於消失了。

奔跑了三個小時,他終於停下機車,在日頭下點菸。他在公路上揉臉,整臉的風沙好像都滲進了他的皺紋,等下會揉進他的內臟。

他等待著黑熊。

天就要暗,流血的黑熊出現在他視線內,絕望執著地,一跛一跛拖著腳步走向他。

渾身是傷的黑熊重新出現在路底的那一剎那,他覺得簡直像天神,比他這個獨裁者還要巨大。他覺得黑熊了解他,黑熊的愛與忠誠與他的恨意,可以全熬煮成一鍋水澆灌大地。

他對全身髒汙破皮流血顫抖不已的黑熊說:「你確定了嗎?你真的要我嗎?」

他又抽完一根菸,把巨大的黑熊笨拙抱上機車,讓黑熊坐前座,孩子般,他們回家。

是時,天大旱,翰海枯,魚嬰露現。曝曜七日,鱗表身首四肢,乾裂剝開,猝暴灑出眼珠狀肉卵數萬粒,流散一地,蠕蠕而動,光瑩自炫。卵受日月交濡,肉漸滋長成形,狀似人肝,色豔如血,肉中之眼,波光嫵媚,收光影維生,此物古稱參「視肉」。

魃旱過,翰海復盈,視肉浮現水面,遂向四湄漂游。身一觸岸,即通體生勁,精活靈動,無定態。自此視肉攸行於名山巨水之間,饞食華光色味,尤好窺看牝牡媾合。

他說,做藝術這行的,如同視肉,打一出生就喜形色,好淫邪,別人無感唾棄之事,我們卻因此興奮不已,通體發光;盪遊於名山巨水,乞討於幽險危難,偶在墜墮之崖,見宇宙光華,便能與山澗水氣空靈於神之中。

初始,是你在祂之中;逐漸的,祂在你之中。

他喃喃說著,藝術這國度,正如他年輕混江湖開設的破爛小酒館,每個暗夜就會湧現奇形怪狀、無家可歸的棄者,從四面八方而來,在這裡匯集。

他挺起胸膛,雙手像翅膀一樣大大張開;這國度收容遊魂鬼怪畸零之人,是他們永恆的家,天亮之前這裡有無窮盡的日月交錯,有不同於人間的時間量度,這裡是永恆,是曬了太陽就要蒸發掉的永恆。

一日,有獵人巧獲視肉,好奇而試食其肉,汁入喉舌,質美馨馥,歎謂為奇珍。驚異之餘,見其肉脯之處,旋復生如初,更油然生怖。再看其眼漾漾靈怪,心憾此物神異,故勿敢再嘗,乃攜回獻予巫。巫聞視肉鮮緻絕倫,遂自獨食,漸為厲味所蠱,鎮日待肉復生,精神恍惚。愣愣觀肉眼之媚,終至心惛意亂,悚然揪噬視肉盡淨。

是夜,巫狂死於曠野,其身首四肢萎縮入髖部,皮厚成核,恥骨生根入地,臍部抽長勢如人腰之樹幹數丈高,再生人臂九隻,各握七色果一顆。果大如人首,呈茫光漾紅,遠觀似巨眼,近看類人胚,甚為魅詭。此樹盤之境村人視為妖境,無人敢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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