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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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夢醒時分 - 下

2015/07/29 06:00

圖◎michun

◎羅浥薇薇 圖◎michun

後來她就不見了。我在裡面打過幾次電話給她,我問她「妳找我嗎,我一直聽到妳跟我講話」,或者「妳怎麼了,是不是誰欺負妳」,她一開始還跟我說說笑笑插科打諢,兩、三次之後再也不接我的電話了。我後來知道醫院裡面撥出去的電話會顯示為「隱藏」,我氣壞了,狠捶大廳的公用電話,排在後面的病友看著我無邪地笑。

出院觀察期滿,弟弟搬離那天,我馬上走了一小時的路到她家樓下按門鈴。我知道她在家,我看見她的房間亮著燈。她不理我,我就坐在路邊,拿地上的石塊丟她的窗戶,我沒有用喊的,我怕別人以為我是瘋子,也怕她被鄰居討厭。我還異想天開要從她家門邊的樹爬過去叫她,但我的肌肉太弱,兩、三步就摔了下來。我無技可施,走到巷口便利商店買了台啤,坐在地上邊喝邊等她,每半個小時我會起身去按十秒鐘門鈴,這樣折騰幾個小時,她終於出現在樓下。

「妳不能這樣隨便出現在我家。」

她面無表情,手上緊緊握著那把紅色美工刀。我不明白,我只是想見她,她就這麼不願意見我嗎?我說不出話,默默把背包打開,拿出裡頭的保鮮盒,遞給她,沒有辦法睡覺的時候我給她捲了一整盒的菸。她沒有伸手接,還是一張恩斷義絕的臉。我決定微笑,她不懂她自己,她看不懂這整個人與人相遇的大圖象,她怕我。可是我看穿她了,只有我懂她,只有我可以像這樣愛她,而且我不會傷害她。

「妳走。」

她指著巷口,快要哭出來那樣。

我很少看到繾綣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只有一次。

2000年3月中的某個夜晚,我打工完順道去帶繾綣跟朋友一起吃消夜,我記得那天空氣微涼清澈,一路騎去街上竟然人很少,台北異樣安靜好像一座空城。在宿舍門口接到繾綣時,她表情很激動,眼睛睜得老大,不說話,一直眨一直眨。

「妳讀書讀傻了是不是?」我把安全帽笑著遞給她。

「妳不知道嗎?」她的胸口跟著激動地呼吸起伏。

「變天了。」

我政治無感,母親從小告誡我不要干涉任何和政治有關的事,她總是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別去蹚那渾水。我只知道繾綣很在意她11月才過生日,大選沒法投票。本來就沒打算投票的我,完全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妳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艾力,天哪。妳知道我們正活在歷史裡嗎?」

她跨上我的摩托車後座,上車就沒再說話了,我看不見她,晚風吹拂她的沉默。我們騎過忠孝東路,經過還亮著的淘兒音樂城,原本緊拉後方握把的她忽然靠近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我們也來做一些厲害的事吧。」

那年夏天我們規畫了一個讓高中女生參加的女同志營隊。這地下營隊招生的方式,是潛進各女校廁所貼傳單,以及在壞女兒BBS站發煞有其事的誘人廣告文。為讓這些意欲追求新知的未成年少女們,在暑假得以順利離家與其他女同志同樂,我們還精心設計了另一款完全不同主題的虛擬營隊簡介及回函,用以取信家長。自知不見得比那些少女成熟多少的我們,甚至安排了密集的行前課程與輔導訓練,每週都有我極力想逃避的心靈團體。其實我並不討厭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我只是討厭別人的反應。人們面對他人人生的反應,普遍都過分仁慈或殘酷到缺乏想像力。

週六下午是固定的團體時間,事發當日我們坐在社會系館三樓的空教室,討論如女同志瘟疫一般席捲世代的憂鬱經驗。高中畢業前就開始吃抗憂鬱藥物的我,以前輩之姿,正試著用客觀的歸納比較方式,分析各式藥物的副作用。話說到一半,冷不防一個學姊抓住我的手臂:「妳該不會還自殘吧?」

我的右手腕內側有一條很長的疤,平時並不特別遮起來,也鮮少有人問起。我不會說謊,也不想呼攏,就笑著對學姊說拜託,我超怕痛的好嗎,而且真想死的話,那樣割才不會死。

「是我爸揍我媽揍紅了眼,要拿酒瓶砸她。」

「我沒種跟他搶酒瓶,只好衝到我媽前面,拿手一擋,」我舉起手作勢比畫,「……結果就這樣了。」

因為跟不同醫師都說了好幾次這個故事,所以我講起來輕鬆得很,怎麼刪剪枝節、控制節奏,都駕輕就熟。講完之後,我笑自己戀母情結,說自從那次被扁過後我媽多愛我,最後連公寓都登記給我,語畢大家就稀里嘩啦地笑。教室裡只有繾綣滿臉嚴肅,嘴唇緊抿皺著眉頭,瞪著我,像一朵烏雲,下一秒就要大雨。我不知所措佯裝爽朗地用手肘頂頂她,說幹嘛這樣啦,哪有這麼嚴重。她不發一語,拉開椅子走出教室。

大家妳看我我看妳,沒人膽敢接這個招,學姊只好示意我跟去看看。我打開門,繾綣背對我站在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前,我慢慢走到她身後,距離一個拳頭的地方,輕輕喊了她一聲「欸」。

她沒有回頭。我往前站到她右手邊,她還是不理我。我轉頭看她,陽光灑得她滿頭滿臉都是眼淚。

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整整五年。

我搖搖晃晃提著兩只空酒瓶離開她家,走到巷子口,眼前整排樓房燒得都剩骨了。骨上有一大片彩色塗鴉,我停下來,像觸摸繾綣的傷口那樣觸摸它,它就劈里啪啦地碎了。是我弄壞它的,我明明這麼愛惜它,我真懊惱。我走進破樓,自牆間滲透生出的樹枝毫無驚懼地觸及我的髮,路燈從紊亂的葉隙突地襲擊,伸向我眼簾,重複投影繾綣深情寫就、獨一無二的情話。我毫無招架之力,抱頭蹲在瓦礫中間號哭。

我哭了很久、很久。當我把頭抬起的時候,眼前景物全消逝,唯繾綣身軀如鬼魅,氤氤浮現。

她躺在病床上,穿著綠色的無菌袍,雙腳屈膝張得大開,下半身用簾子簡單遮著,阻擋她自己的視線。她看起來很孤單,而且一直還在流著血,血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的白鐵水桶裡,那響聲聽起來好疼。我往門外跑去大喊,有沒有人在啊,有沒有人可以過來看看她,她流了好多血,這樣不對。整條馬路空蕩蕩的,只有我的聲音在裡頭迷蹤迴盪。我回頭,走到繾綣身邊輕摸她的臉想安慰她,她側著頭,臉色刷白,像是整個虛脫了那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莫繾綣!不要睡著!妳醒來!」

我使勁拍打她的臉,一使勁,就好像又聽見她身體裡的血不斷冒出滴落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可以做些什麼,手術檯上沒有任何我熟悉的東西,我想用手擋著替她止血,但我太害怕了,兩隻手不聽使喚一直發抖。這裡好冷,繾綣穿得這麼單薄一定更冷。

我沒有料想活與死如此接近。她瀕死在我心深處,還沒有離開,還有溫度,但我遍尋不著可將她挽留下來的正確途徑。我就站在這裡,深信只要解開某個通關密語,空氣的質量就會改變,春花將自地底破土開遍腳邊,溫柔的母親們會握住她的手助她順產。她可以支著身體普渡四方苦海芸芸眾生,我可以試做熱瑜伽酌情減輕服藥劑量,我不再需要愛她她不再需要最後鄙視我,我們可以一起等她的小孩放學,我們可以永不相見,所有選擇一切平等,竟可如此沉著。

我們永不相見。

我傾身把左臉貼著她的左臉,輕輕告別。再起之際,洞穴裡傳來如將熄之焰微弱的聲音:「艾力?」

繾綣喊我,我便醒了。我張開雙手,輕輕把腳一蹬,離開醫院穿過高速公路火炎山永遠的海線故鄉沉睡山城,我的母親鬢邊灰髮微亂,我俯身拾走她枕上的眼淚。我的頭有萬斤重,身體卻微塵一般輕,舌尖蜜糖不化,趁夜食晝日至最盡無神無鬼管轄之際無主遊蕩。

我再不留戀一路歸回住所,習慣性地掏出鑰匙插入孔,門開十五度,就推不動了。我微微扭頭,斜著腰自縫逸入,擋住門的是原本擱在外頭的三層鞋櫃,頂住鞋櫃不給動的,是從客廳中央挪移來的雙人沙發,書本一頁一頁撕成漫地落葉,碎了一地玻璃和木板,電話電視音響沉默地歪扭使壞著,比人還高的書櫃傾倒下來如初滅絕的史前動物。

我越過荒地轉開臥室的門,一切平靜無異。順牆摸上開關,燈刺眼一亮,僅見兩條腿光光地從床上垂下來。

我拉開被單,沒有辦法,還是吐了。我還惦記著要拿被子蓋住頭掩好身體,發現我的人可能會很害怕,我怕他們看見我的臉便叫,要先布置起我的廢墟好讓他們有心理準備。走過草埔路頂書頁沾淚化做春泥護草青青,行經黑土路頂液晶螢幕錯接頻道天黑昏昏,勿驚,勿妄念勿想,大石板路闊茫茫,昨年昨日報紙貼緊窗門有餘紮一支船渡江。

五營兵將護我魂,燒錢買路往西行。我睡了好久,又醒來一下,想到我和繾綣已經三年不見,這麼多白天這麼多黑夜,過不完的白天與過不盡的黑夜,事已至此皆我所願,縱我又不成人形,枉死城內哀哭聲不絕。

與繾綣初相識的時候,她和幾個朋友時常晚飯後沒有地方可去,就越過廣緲的校園來按我家的門鈴。她們會帶滷味鹹酥雞和一些啤酒珍珠奶茶,我們看電視,或者聊天,漸漸困乏人就都一一倒下。繾綣會說不要緊,我脾氣很硬,不會比她們先醉,而且我會留著替妳收酒杯。於是我們繼續看電視,或者聊天。有一回不是夜晚,是個天氣很好的午後,我們喝過很多種酒,一點點地抽菸,中間的人走了,又換,喝到夜都深了。忽然有一個時間,我發現,中間的人都不見了,好像一直只有繾綣,跟我。沒有中間的人。我隔著煙霧看她,覺得她真聰明,而且難得心地純潔,我希望她能夠被誰很棒地愛著。

今晚與他年的初春夜晚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貓躍上矮牆,雨下過,視線就澄清一些。我坐回自己身邊,靜靜收拾此生偕同此身。這麼坐著,不再動了。炭盆內星火亮起一瞬,又歇。

我沒有停止直視它們。

直到眼前被完全的黑襲擊,耳蝸嗡嗡充盈宇宙初始的聲音,它們還在我永遠的黑裡只陪著我,既視無間地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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