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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那些很機車的事

2015/06/15 06:00

圖◎達姆

◎黃信恩 圖◎達姆

有一年春節,我來到西安。飛機降落咸陽機場時,四方一片霧霾,枯枝荒原,寒冷陰暗。我想,這就是西安。在我的印象中,它被埋睡地底的秦俑制約,萬物裹著土,揚砂走石,遠方永遠是不清澈的。

西安,蒙塵「摩的」

搭上機場巴士,轉一班公車,約莫一小時便到酒店。辦完入住手續,我來到市中心的鐘樓。這六百餘年的樓,磚石基座,木製樓身,綴著浮雕、燈籠與琉璃瓦,華美又滄桑。我拿起相機找好角度,按下快門,一個迅速逃竄的物體,不偏不倚,闖進畫面中央。

那是什麼?我拉大檢視照片:一輛改裝的機車,共三輪,後座以鐵條與塑膠布搭起包廂,上頭覆了一片微拱的鐵板,延伸至司機頭頂。整體配色很簡單,暗紅車身、鏽色鐵條,加上深綠與半透明相間的塑膠布,像一間移動的違建。

不久,我來到附近的鼓樓,人行道上有戴白帽的回族男子,踏著三輪車,馱一具壓克力箱,裡頭擺滿看了就飽的新疆大餅,而一旁是幾台同型的改裝機車。湊近看,車後搭建的包廂裡,有兩條對坐的皮椅,可乘四人。司機問我去哪?這才知道,它叫「摩的」,一種以摩托車來載運客人的的士(計程車)。

我想起曼谷的嘟嘟車(tuk tuk),也是一種改裝機車。但嘟嘟車花色可口,黃綠藍紅紫,夜裡有些還閃著霓虹,沿街燦爛發光;摩的則黯淡憂鬱。或許因為緯度關係,恆夏的曼谷使得嘟嘟車除了頂篷,座位兩側並無遮擋,泰國的風、氣味與溫度從旁滲入,如此真實接觸;而摩的必須對抗凜冽風沙,塑膠布裹得緊密,在灰濛濛的城裡,與景物保持距離,彷彿多了層戒心。

但更大的差別是,在曼谷,你會看見旅客對著嘟嘟車猛按快門;在西安,除了我,沒人對它有留影的欲望。它蒙著塵,嗅著可能的線路,見縫就鑽。或許是我鮮少來大陸,第一次見摩的,拿起相機竟也照個不停。

傍晚回酒店,服務生問我:西安如何?我說:摩的很多。他說:少見多怪,摩的在大陸很平常。有些不改裝,乘客直接跨上機車後座,緊貼司機一載一,也是摩的。

他說了一些在西安移動的日常:擠不上公交,招不到的士,地鐵路線少。在進退兩難又時間逼近的那刻,摩的便從車陣中鑽出,騎上人行道,逆向,轉個身,尋常巷弄黎民百姓外一章,一點走險,一點違規,成了城市生活的邊角。

在西安那幾天,我大略走訪了兵馬俑、大雁塔、陝西歷史博物館。也和人群一樣,擠進回民小吃街,嘗了以「饃」為主題的各式麵食,戳一支桂花糕或玫瑰鏡糕,問攤販酸奶多少錢?一台摩的突然從後方險撞上來,嚷著:讓開。

走在街頭,有時攤商騎著機車,後頭牽一台烤肉架,停在人行道,升起炭煙,烤起羊肉、魷魚、麵筋來;有時頭裹亮面布巾的清真女子,機車後方載了一批毛帽厚衣,盤據地鐵站出口,守候打哆嗦的身影;而角落處,有摩的司機,似乎累了,索性屈身打盹,以車為家夢周公。

機車本著「行」,也負著「食」,還載點「衣」,更供了「住」,起居度日就這樣微妙地在機車上換幕。

初四凌晨3點半,我起床盥洗後便退房。為了搭上早班機,必須乘坐清晨5點西稍門始發的機場大巴。我在西大街攔了車,問司機到西稍門多少錢。

「要搭機場大巴嗎?五百塊,直接到機場。」司機說。

這是人民幣,不是台幣。我拒絕,要求跳表收費,到西稍門就好。

「現在過年又夜間,沒跳錶。不然三百塊!」

我對他不實的態度感到疑惑,寧願清醒地步行,也不願盲目地被坑。路上,我瞥見公車亭有兩位女孩滑手機,趨前探問是否等通宵巴士?

「沒講。打個的吧。」其中一位說。

就這樣走著,二十多分鐘後,竟也出了城門。不久,在南小巷一帶,聽見一台摩的向我靠近。

「找飯店嗎?過年期間都客滿了。要不要載你一程,幾十塊錢,青年路上還有空房。一晚一百七十塊。」

我沒理他,因我知道再撐一下,西稍門就到了。

「小伙子,找飯店嗎?還是搭機場大巴?你走不到的。」這話聽來像詛咒。他窮追不捨,騎上人行道來按喇叭。

「謝謝,不用了。」我大概回絕了四、五次,跨越一整個街區,他才退去。而八分鐘後,我便抵西稍門,並非他口中的走不到。

坐上機場大巴,腦中不斷浮現方才的畫面:一位年紀看來可當我爸的人,初四凌晨4點半,在凍寒的西安街頭,裹厚衣,騎摩的,喊著追著,只為了我點頭,載一程,掙點錢。

生活載體的初衷

回台灣後,有天我整理西安照片,赫然發現入鏡最多的竟是摩的。

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對摩的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因為它的本身是我熟悉的機車嗎?

小時候我是逃避機車的。偏偏那時家裡沒汽車,出入常仰賴機車。曾經我在路邊吃麵,一台機車被砂石車追撞,翻覆輾過拖行,一片模糊;曾經我騎著單車右轉,被左轉的機車迎面撞著,跌落,下巴縫三針;曾經我在騎樓走著,一台發動的機車突然後退,高溫排氣管灼傷我的腿。

機車留在我童年的,常是負向的畫面。我警覺地走在城裡,設想可能衝出、越線、爭道的車,學習禮讓它們,習慣一種綠燈不代表可以安心通行的過路模式。

小六那年第一次出國,地點:新加坡。入境後,第一個感覺是:路邊有那麼一點空。我突然有些不習慣,機車消失了,汽車臨停違停也少見,如此壓抑規矩的道路,彷彿禁了欲。

高三那年,同學紛紛考機車駕照,我遲遲未考。畢業後,起初延續高中的公車生活,但外務愈來愈多,我意識到再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等車、繞路,終於考了照。

戴口罩,扣上安全帽,發動引擎,我開始當一位騎士,在濃密的紅綠燈之林騎騎停停,心浮氣躁。偶爾閃路邊一扇突開的車門,偶爾險撞不打方向燈轉彎的車,偶爾紅燈右轉,被藏身樹後的警察吹哨,行照駕照拿出來。

有時貪快,有時圖便利,我在交通規章中日行一惡(可能不只一惡):超速、闖紅燈、騎上人行道、「先左轉再直行再左轉」的分段左轉。

我才發現,那些機車的罪狀,其實也在自己身上發生。

大學畢業服役後,我便到外地工作,機車也一併運走。穿行在這狹路曲巷居多的城裡,漸漸發覺,除了暴雨烈陽下的騎行,機車不盡然逆舉,亦有其善舉,那是自在與即時――覓食、兜風、趕火車、相貼取暖、深掘鄰里,滋味人生自此展演。

有次從網路得知,高屏溪舊鐵橋下芒花正盛開。我利用返家的週末,很臨時地帶著相機,搭上火車,來到屏東一個叫「六塊厝」的地方。

那是小站。出站後無店家,更沒計程車可攔。為了拍下白成一片的秋日河岸,只好徒步,三十多分鐘竟也到了。

返程時,我在堤防路上,聽見身後漸慢的引擎聲,一位中年男子哼著歌,騎到我身邊,問:「有需要載嗎?」

我說好,連忙答謝,但突然想到:「沒安全帽啊!」

「免啦,這毋警察。」他笑說會載我走小路。

「六塊厝車站。順路嗎?」我問。

「有經過。我順便要去屏東市區。」他說。

他身著灰色工作服,衣褲散布大小不一的汙漬,剛下班,家住屏東九如。每天必須騎五十分鐘的車,來到小港一帶的工業區。六、日不全是假日,亦需輪班。

他的身影似乎向我講述著,一種機車做為生活載體的初衷。每天每天,工業之城,塔槽、油管、PM2.5、二氧化硫,總有人穿上工作服,騎上機車,風吹日曬,進城出城。他們只管揮汗賣力,在高溫與噪音底下,鮮少埋怨,不熱衷抗爭,就是騎著車,一天過一天。

於是,石化、廢五金、鋼鐵、船舨,一座城就此起家。那是最平淡也最深刻的生命。

堅韌且踏實。

我自然想起那日凌晨,鍥而不捨要我搭車的摩的司機。一座城裡,都有些微不足道的移動,他們都有自己的地圖。居家便道,恣意取徑,一遭光明一遭暗。有時一點違規,有時一些急躁。但肚腹要飽,衣袖要暖,樓房要牢,騎上機車注意安全,日子就此過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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