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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鳥街

2015/05/06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殷小夢 圖◎阿力金吉兒

許多人說,沒有到過鳥街,就不算到過喀布爾。我想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也許是一個人類學家。

鳥街顧名思義,是喀布爾舊城區裡一條專門販售禽鳥的老街;在旅遊書聖經「寂寞星球」中,特別提到鳥街是喀布爾這座城市裡,少數遠離戰爭與現代化文明的角落。我曾在國外的攝影雜誌中看見一張黑白作品,拍的是數名喀布爾的鳥販在鳥街舉籠叫賣的畫面,地上淤滿的垃圾與兩側看似搖搖欲晃的土樓,如果不是左下角標註的日期,我差點就要以為,這是某座城市百年前的歷史紀念照。

要到鳥街去,得從新城區走五公里的路進入舊城,再從舊城區迷宮般的巷弄中,尋覓那彷彿九又四分之三月台的神祕入口。由於阿富汗地區對外國人的攻擊事件頻傳,因此每次出發前,我都得全副武裝,盡可能地讓自己的外觀上與當地人相仿:十天沒洗的茶色布袍與寬褲,一條脫線但是仍可完全遮罩臉龐的長頭巾,老舊的土色登山鞋,以及拉鍊壞掉一半的腰包。我永遠都記得自己第一次走往鳥街的路上的那種徬徨,上班族式的快步,僅露出的雙眼不斷環顧四周,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成了一隻迷途的麻雀,手足無措地走在西門町的街頭,隨時準備要被踩撞碾擠。一直要到了鳥街的街口,不安的情緒才稍稍得以歇息。

鳥街的街口恰好是舊城區最古老清真寺的座落之處,每次踏進鳥街之前,我都會到清真寺進行簡單默禱。這座清真寺是我旅行經驗當中最簡陋的前幾名,周圍牆面斑駁不堪,地面的磁磚補了又破,淨身的水台上掛滿發黃的舊毛巾,在陽光下蒸騰出淡淡的水氣。不知是否因為廣場上總是日光飽滿,踏進清真寺時,我總感覺到特別舒服溫暖。廣場的廊柱旁在下午時分常躺滿了人,許多是流浪漢般的裝扮,也有許多孩子,幾天觀察下來,大多都是熟面孔。第一次帶我來鳥街的W說,他們是候鳥,找不到家或回不了家的時候,就會來到這裡。

而每次我想起他這段話,就會變得非常想家。

每次走入鳥街的頭幾分鐘,都得花些時間適應周遭沉重異常的空氣。鳥街裡令人窒息的,不僅是羽毛拍起的粉塵和排泄物的酸臭,還有街上餐館排出的厚重油煙;即使如此,傍晚的鳥街依然擠得水洩不通。由於阿富汗是全世界最貧窮的幾個國家之一,在這樣自我溫飽都有困難的地方,人民居然還能對於養鳥保有這麼大的熱情,實在是讓初來此地的我大開眼界。

後來我才知道,對於喀布爾人來說,鳥街販賣的不僅僅是鳥與鳥籠,這裡也正販賣一種理想的生活,一個暫時遠離街外生活的桃花源。

許多喀布爾人來到鳥街其實並不買鳥,他們徘徊於滿街的鳥籠之間,觀賞著那些色彩斑斕的翅羽拍動,像是觀賞一群穿著時裝走秀的名模。事實上,在阿富汗懂鳥的確是一種古老的時尚:一隻歌聲悅耳的上等金絲雀可能身價上萬,一隻勇猛善戰的鬥鳥則可能替主人賺進整個月的生活費。阿富汗的電視台甚至有著專為鳥雀舉行的歌唱比賽,想要發掘明日之星的各個「鳥探」,每天來鳥街裡逛上三、五遍也是常有的事。

我來鳥街沒買過鳥,卻在駐足各店前方拍照時,受到老闆們的熱情款待。我後來才發現,喀布爾人熱愛鳥雀,卻更愛鳥街裡那種不重買賣,只重人情的生意經。我常看見戴著小帽的老闆微笑著上前與客人攀談,如果聊得起勁,索性搬張凳子在店門口坐下便泡起茶來;逛鳥街的人彷彿忘了要買鳥,鳥店的主人也忘了要推銷,街外艱難的生活沖進茶裡,配著此起彼落的鳥唱聲喝下口,好像也就沒有那麼苦澀了。

要說鳥街裡過得最苦的,大概就是被關在籠中的鳥雀了。畫眉與繡眼等小型鳥以數十隻為單位,塞進不滿一公尺立方的竹籠,竹籠在陰冷潮濕的角落疊砌成樓,令人直覺性地想到二戰時期的集中營;體型碩大的鸚鵡更慘,在鐵籠中展翅不能,轉身困難,連鳴叫聲都顯得滄桑衰老。就連最珍貴的鳥雀也都由老闆們隨身攜帶,用細繩綁住腳踝後,藏在寬大的斗篷袖口之下(每每看他們從懷裡掏出的瞬間,都像是一次精采的魔術表演)。

或許,只有那些暴躁的鬥鳥們,才有機會在一天當中得到完全自由的片段;也只有牠們能在那短短的幾刻鐘裡,得以純粹地為自己的生命拚搏。在塔利班的政權瓦解後,對於飼鳥與鬥鳥的禁令也隨之解除,鳥街與各大小公園中的鬥鳥場儼然成為一種新自由的象徵;在這些城市中的祕密角落,阿富汗人把自己化身為一隻隻鬥鳥,忘卻一切戰亂、壓迫與恐懼,盡情地在陽光中放歌、展翅、舞爪,直至黑夜再次降臨。

鳥街中有一家我每到必訪的店,是一對國小年紀的小兄弟開的。他們倆英文不通,比手畫腳的能力卻遠勝其他商販;第一次走進鳥街就認出我是個外國人,開心地上前來扯衣拉手,一路領我走進他們小小的店鋪中。鳥舖兩旁五顏六色疊起了數十個鳥籠,足足比他們高出兩、三個頭,我一站定,兩兄弟便如數家珍地介紹起他們各種珍貴的鳥類收藏;眼看再聽他們講下去便要一發不可收拾,我趕緊攔了個略懂英文的路人幫忙翻譯,表示我只是個旅人,是沒有辦法跟他們買鳥或鳥籠的。

孩子畢竟還是孩子,雖然難掩失望,但是看見我手中的相機很快又開心了起來。比手畫腳地要我幫他與後面的籠鳥們合影,請翻譯的朋友問他說爸媽不在店裡嗎?怎麼沒去上學呢?哥哥說,他們只有阿姨,沒有爸媽;又說,不想去學校,把鳥賣掉了可以存很多錢,買好大好大台的手機,然後搬去坎大哈找奶奶一起住。他說得好認真,像是剛學會飛行的雛鳥,對世界毫無畏懼,只要展開翅膀,就可以飛離這座城市。

之後我只要一到鳥街,就會去找那兩個孩子;有時順手買了幾個炸薯球,就到店裡與他們分著吃。有一天待得較晚,回程時便順道與他們同行返家,一路上嘻笑玩鬧,直到我們開始沿著鬧區旁的小丘向上攀爬,我終於完全笑不出來了。那是一座用垃圾與黃土堆淤而成的小山丘,沒走上幾步,我就幾乎要被周遭的惡臭熏倒;我看見兩個少年正拿著破水管抽打著一頭在垃圾堆裡翻找食物的驢子,牠瘦骨如柴的背上駝著數十個大小不一的塑膠瓶,絲毫不為所動。

往更上方走,男孩們的家就位於山腰的土房;打開門,迎面撲來舊地毯的霉味與炭火的熱氣,我沒想過這個小小的空間裡竟也堆滿著鳥籠,竹編的,鐵製的,半成品與上漆上了一半的;弟弟舀了一口飼料倒進畫眉鳥的籠內,哥哥轉過頭來看我微笑,我看著他,我們都沒有說話。

離開前我把晚餐要吃的炸薯球整包塞給了他,他們兄弟倆站在客廳的深處,被兩側成塔的鳥籠緊緊包圍。濕重的飼料味襲來,道別的時候,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我無法分辨他們究竟是餵鳥的人,還是籠中的鳥。我情不自禁地退了兩步,土房外的陽光被懸掛的籠群切割成箭,斜斜扎入了我的眼睛,既暖且痛,我覺得眼前的一切變得非常模糊。

離開阿富汗的前一天,電視台報導了一件自殺炸彈客在出發前遭逮捕的新聞,地點恰好在我每天走往鳥街必經的教育局門口。就這麼跟死亡擦身而過了,那麼近,那麼地不真實。其實每天走在首都喀布爾的街頭,都可以看見阿富汗的公車回收了不少亞洲國家的校車再利用;我常想像也許其中一台車就這樣在我面前炸開,寫著「高校野球部」的鐵片連同我部分的身體一同撞進路旁的土房子裡,而另一部分則不知去處。光想著在這個城市生活的人們,隨時都有可能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就讓我難受得不得了。

也許,喀布爾本身就是一條巨大的鳥街。人們各自被關在不同的牢籠內,也許是貧困,也許是毒品,也許是社會的不公義,也許只是單純對於生活的恐懼。就像那些擁擠的籠鳥般,少數新來的試著衝撞柵欄,落下滿地羽毛;大部分的老鳥們逐漸被馴化,習慣了無從展翅的空間,習慣了喧囂與不安的擾動,習慣了在百無聊賴的日子食飼度日,只求維持著最基本的生存與生活。

最後一次與W到鳥街去,恰好有鳥販新進了一頭虎斑色的小隼鷹。許多孩子都圍繞過去,搶著讓小隼鷹停在自己的肩頭或指尖。也許是因為人多緊張,也許是預謀已久,在兩個孩子交換的那瞬間,小隼鷹猛一啄手,展翅一蹬竟筆直地衝上天去;來不及抓住腳繩的鳥販在一旁氣得跳腳,孩子們卻全看呆了,眼神裡有兩分失落,卻有八分的羨慕。小隼鷹的身影在天空中愈飛愈小,漸漸隱沒在土樓的屋瓦之後,孩子們才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鳥販忿忿地收拾起攤位,孩子們早就被罵得一哄而散了。在他們之中,有多少人會成為禿鷹,又有多少人能像小隼鷹一樣,無懼地離開鳥街呢?我想我大概是看不見答案的,我只知道,總有一天這些孩子都會展開自己的翅膀,而但願他們起飛的那一天,風可以很輕,天空可以很藍,很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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