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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傭兵

2015/02/09 06:00

圖◎aPple Wu

◎林文義 圖◎aPple Wu

M十六對應AK四七

戀人和仇人難以判別

殺人武器同樣地不可思議

以戰止戰,軍火商廣告詞

──護持世界和平。

我說:聽你放屁!

巴爾幹半島的深秋

銀白初雪悄然下了

撫娑步槍木質是石楠

荷蘭人用它做菸斗

日本人是庭園圍籬

俄國人將它做武器……

軍火商合該下地獄

無須子夜告解上帝

侵掠美名無限正義

死的是人民

生的是政客

上帝看不見

生死任隨意

初雪巴爾幹我在

如何冰冷地訝異

一方是M十六

一方是AK四七

伊斯蘭……基督徒

我的採訪文字滯澀

再也寫不下去。

1

紅酒如此野性,舌間跳起舞來,好喝。

土耳其紅酒產自安那托利亞高原。我的同學,擁有香港、英國雙護照之人如此回答;窗外異鄉城市全然停電(三天前被火箭彈攻擊發電廠幾成廢墟),旅店房間只能以燭火照明,朝向街道的窗子用黑布緊掩,人皆噤聲隱匿。

這是什麼世界?不同種族互相屠殺。

是的,屠殺十六歲以上的男人,強暴十三歲以上的女子;下一代人就難以報復國恨家仇,敵對的一方,搞不好就是父親,開得了槍?

三千年前的木馬屠城,特洛伊與希臘之戰,就為了一個被掠奪的海倫皇后;兵入特洛伊,殺死所有男人(男嬰頂在戟間如刀破瓜),強暴所有女子(使之懷孕),這就是文明前歐洲。

再敬同學一盃酒,我再也難以提出詢問。

忽然悲從中來,為了現實生活,我必須暫別島鄉愛恨,抵達這萬里之外的巴爾幹半島所為何來?同學是採訪團隊的領導人,兩個星期付我美元兩千塊錢(1983年),其實真切感心的是,他要藉此讓我遠遊四方,增長見識。

不曾見過初雪那般地瑩潔銀白……靜謐地鋪陳血染的大地……我不禁感之泫淚,萬里外此刻是白天的兒女是否安好?他們靜謐地上下學,少語而隱然愁緒,一定思索著:父親似乎疏離得少能看見,聽說去遠方旅行了……

我這失職的父親,必須勤奮工作,更重要的理由是:心事黯然,父親不得不忍痛離鄉。

島嶼所有的繁華就任自繁華吧。嚴酷的壓制及情感的誠實,我以離鄉做為堅執的答覆;異國陌生的惡地凜冽、冬雪極寒、沙漠如火、海洋激浪……都好,得以深思靜心懺悔自我。

誠實。文學應允最沉定的理由。

虛矯。為現實而承歡,就侮辱了文學。

白霏霏的初雪啊。終於,我流下淚來。

2

可用親炙的華語交談,自稱無國籍的中國人,據說曾經是解放軍校官,幫助過北越軍隊對抗美國……很好,他稱美著台灣的理由竟是從我及同學的尋常言論中獲得答案──你們可以評論台灣政府,可以進行民主反對運動,由此證明台灣比中國自由……

一臉胳腮鬍、沙漠太陽長期曝曬下古銅色皮膚,帶瓶Jack Daniel’s威士忌酒走過來,卡其色野戰服,沒有任何的軍階及國家標記。我看見同般穿著的一群人,確切地說,應該是一個軍隊小組織,成員雜以歐洲、南美、中亞為多,因之這少見的東方臉孔還能操持流利的華語之人, 一下子就吸引我們的注意。

我是傭兵。他說。哇!像電影情節,我不由然想起亞蘭.德倫或畢.蘭卡斯特演過的外籍兵團在蘇丹喀土木圍城之戰,全數被伊斯蘭大軍殲滅的悲壯故事。竟然在真實中遇見傭兵。

說好,不接受採訪,只是喝酒。他說。

你們……替哪方作戰?同學還是追問。

不回話,這傭兵先生笑著搖頭,舉盃。

好久沒聽過普通話,見著你們就是親切。

互敬過三盃酒,傭兵先生倒先開口了。

天涯海角,兩岸人有幸相見。我笑說。

討生活嘛,你們可不是?他話倒是俐落。

台灣人和中國人異鄉喝酒,真快意。同學哈哈大笑──都是華裔,可我國籍是盎格魯薩克遜兼香港。我笑同學是:數典忘祖。台大外文系的香港僑生,父親的確是道地英國人。

大漠孤煙直,一瓶酒喝盡三個男人心事。

三十年後的此時,我還清晰記得那明明是中國人,卻自稱是無國籍者的傭兵先生豪邁、溫暖,帶著些微悲涼、滄桑的笑顏……

就某個觀點而言,我們不也是:傭兵?

老闆、長官是總司令,下屬者全是傭兵。

進攻或防守,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討生活嘛,你們可不是?三十年前在巴爾幹半島的漠漠黃沙中,傭兵先生如此說,如今回想果真大智慧;印證著現實,呼應著生命。

資本主義是王道,你必須臣服舉手投降。真的必須如此?沒有烏托邦,連愚癡的想像都大可不必,非如此不可嗎?大哉問啊大哉問。

揣想:必然還是有一種信念, 或可稱之「理想」的執著,願意以身心相許的志氣;古代任俠仗義、報以知遇的生死允諾,珍惜的是靈犀於心,現今的人塵講究的卻是金錢和權力。

就算要「賣身」為傭兵,也要有所值得。作家同儕曾在某次酒聚中,三盃過後,忽而激動且微慍地忿忿說起一件猶若小說情節的往事;向來溫文爾雅如他雋美的文字,突兀地在美食好酒的晚宴,願意剖心傾訴,非比尋常。

曾經親炙、視若姊輩的老友約他午茶。冬陽暖照的咖啡座隔著一大片明亮的落地窗外,日式造景的古老庭園,一池錦鯉幽悠洄游,原以為是純粹的一期一會,相問生活日常之後,姊輩遂開門見山,言之某人要賦予職位。作家頓時明白,對座者是負有任務的說客,居於幾近半生情誼之敬重,他願意傾聽……某人,曾是多年前深至祈待卻在多年冷靜觀其行,聽其言之後,認定是個虛矯比實質令人不恥之輩,作家內心萌發輕蔑失望,且時而公然評斷。

公然評斷於頻繁的媒體,所以必須收編,其實是試圖以職位予以剷除異己。作家歎說。

那是你惜情,應該斷然拒絕。我的意見。

我,還是拒絕了……這姊姊反問我,不想職位,難道你,要錢?凜冽直說,心是冰冷。

作家以為問的是尋常友朋間的戲言,遂不加防範地笑著回說──你,覺得我值多少錢?

那就是你的玩笑話被當真了。我說──人家本就是帶著任務而來,她自然將你言回報。

就算要「賣身」為傭兵,也要有所值得。

是啊,某人位高權重,卻是個大偽善者。

相對著,連姊弟的情誼因此折損、失聯……很可惜呢。作家隱忍感傷,我再敬他一盃酒;那一夜彼此就沉落了原是歡快之心。

言及人私,也必須告罪自己。

少時相信過一個以為可以將生命全然付託給他的人,中年歲時不也那般情願地做了他麾下的「傭兵」?那樣堅執,如此決絕。

你無法以平常的價值標準來評斷他,那本就是一個「非常人」。醫師朋友這般形容。

說是「告罪」自己,並非那人有所偽善,而是自己天真、愚癡地一廂情願成了,傭兵。或許那人不曾自認是「神」,我和團隊裡一樣是「傭兵」的崇仰群落卻無意中為他「造神」──一旦「神」從聖壇上走入塵寰,回歸「人」的本質之時,我們的某種失落其實是強求一種極高準則的絕對法西斯;以人性而言,這本就對一生只渴望成為人夫人父的他非常不公平。昔時社會給那人不幸,今日他靜謐地伴著妻女安度人生晚晴;歷史已還予他應有的榮寵,此後他必須和尋常人一樣直面現實的殘忍……

偶爾,還是會憶及三十年前異鄉的人與景,冬雪銀白的陌生城鎮,被礮火轟毀只餘留半壁高塔的東正教堂;熱炙的岩石和沙漠,伊斯蘭和基督徒的種族衝突,我在那裡遇見過一個宣稱是:無國籍卻是中國人的,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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