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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冰山 - 上

2014/12/21 06:00

圖◎唐壽南

作者簡介:

邱清寶

本名邱清寶,1960年生,屏東市人,高中學歷,曾獲第十二屆宗教文學獎小說三獎,作品散見〈自由副刊〉與《印刻文學生活誌》。

得獎感言:

出去像丟掉,回來像撿到。早出晚歸,可有可無的影子。還能寫,是奢侈的福氣,由衷感激。感謝兆安。感謝主辦單位與評審團。原本疑心自己寫的東西會有多少人肯花時間看下去,幸得老友的弟弟青睞,不吝賜教,指摘評點,切磋之樂,不亞於得獎。感謝他,金鐘編劇王詞仰。

★★★

◎丘末露 圖◎唐壽南

建志騎機車載著媽去吃喜酒。秋老虎的天氣,11月豔陽天。地點是市區一家專辦喜宴的海鮮餐廳,聽說新郎即是裡頭的師傅。抵達時停好車建志馬上把薄外套脫了壓在坐墊下。扶著母親緩緩四眼溜看,母親脊椎久傷不癒需拄拐,這兩天又冷熱不定招了涼,然而活力四射,比他還精神。最大是母舅公,也就是建志的爸,爸眼睛不好沒來,母親一頭熱地到處認親說笑,年輕的都不認識她。新娘是二姑的外孫女,從來也不記得了,甚至沒見過,素日根本少有來往,建志的爹是家中長子,好逸惡勞躟流連,漂撇七逃郎,疼他的只有長姊,其他人都恨得牙癢癢,因為他沒錢就往家裡挖,小貧戶,哪禁得起折騰。

原就甚少見面,認親時互覷對方的老臉除了驚心動魄更有一層幽渺之感,老一輩的礙於身分親熱敷衍,尤其建志這一桌更看得出來,女方親戚桌,問了好,恩怨情仇難計算,無限的嫌惡壓在桌底。禮讓間,湊過來兩個新郎同輩的表姪,小毛頭,幸好安分,裝乖裝靜。同桌的還有建志的三姑三姑丈,餘下親上親,等同親外親,要認真敷衍都很困難,幸而大堂弟在隔桌偶來插花敬酒,氣氛尚稱和諧。

三姑問:「阿宏呢?還在裡面?什麼時候出來?」建志忽然落落大方俏皮地說:「看能不能不出來。也沒盡過孝,也不做事,出來幹嘛?」三姑臉一呆,隨即應和:「唉,金害噢。」表示理解。因為幾乎二十年沒見了,總以為人倫之間多少有包容。其實現今流傳著一則悲涼的笑話:景氣不好世道蕭條,服刑出獄的更生人不見得有飯吃有地方住,可否仿效兵役般志願加簽?怕是不易,還要重新甄試,比如作奸犯科搶超商,一步一步來……三姑丈忽然舉杯向建志敬酒,老掉的臉閃現欣賞的顏色,建志這才想起父親是親戚間的「茶包」,凡被拖累者小則傷財,大則傷身。三姑丈亦不例外,且早已明志與大舅子不相聞問,這酒,敬得建志也稍感詫異,二十年不見,三姑丈一個二兒子年屆不惑,未婚,也許,他欣賞他的眼神有肚內婉轉多年的開悟,建志未婚,親戚間雖早有訾議,畢竟還算務實顧家。

場面自有婚禮活動公司撐著,女主持人在台上嘴不停歇,插科打諢,又隨時自詠一曲,曲罷宣布歡迎來賓點歌上台,眼見時候兒尚早,又把新人的相識歷程言簡意賅自帶嬌笑地複述一番,極短篇小說裡不忘夾帶:「有瓜子,請用。」以及:「等一下有好料的,要好好用。」等對白。建志猛嗑瓜子:「不知何時要離婚。」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建志這種瘋癲的話說多了,母親早已免疫,也已能當笑話聽了,因為的確符合時勢,自己年紀大了,也不知可再有如此應酬陪綴之期。

大表弟已是少年公,三分醉,泛紅的肉嬭嬭的臉垮了形,離印象中的英俊小生也二十餘載了,還記得他最像二姑丈,自己還醉心過。「你爸呢?不方便?在家?」建志的媽多此一問。可這一問之下同桌不免又嘁嘁蹙蹙低聲迴旋了一遍二姑丈的傳奇。他是模範丈夫,在鄉間養鴨,有一天在市區裡吃一碗冰中風了,原來剛與外妾在旅館完事,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是晚了幾分鐘的馬上風?幸好晚了幾分鐘,沒送命,卻斷送了一生的誠信,臉歪嘴斜,再也解釋不清楚。如今屎尿求人,緊扯著亂絲一般變質的孝道。

二姑家道也不旺,二表弟也有七逃款,據說至今無正當工作,啃老族吃閒飯。主持人點他上場了,他略胖,然而胖得理直氣壯,男子漢,唱的正是洪榮宏的〈我是男子漢〉,毫不怯場,引吭高歌,生命的得意盡在那幾秒,建志倒有些神往。啊,婉轉的長音,唱下去,是的,私下千瘡百孔,表面上是開枝散葉,瓜瓞綿綿。

還未上菜,已有服務生遞上一疊透明塑膠袋讓來賓盡情打包,三姑接手後忙桌下分與眾人,心虛且必須地順便聲明:「我們這桌不像會吃的,呷袂了ㄟ攏嘎包包轉去。封肉給我。」餘下親上親等同親外親的兩對夫婦於謙讓中也緊抓了幾張袋子,表示入境隨俗。

開始有二姑家人及重量級嘉賓逐桌問好,重量級嘉賓是本屆新當選的市議員蘇某,小咖,隨行眾人說他還有下一攤,大家先敬為快,其實他都沒離開,開菜後還發表了五分鐘的演講,據說他是新郎的舅舅,建志卻認出是他小學同學,不免別過臉去。以前總以為大家老了,誰也認不得誰。有一年一個摯友點醒他:「總以為,其實你最好認,遠遠就知道是你。」刺他不認老,老來俏快成老來顛了,容貌衣飾不搭,半生磋跎還自我感覺良好。

建志正擔心被老同學認出,俯首偏頭心不在焉,卻聽得他媽失聲叫道:「邊跟在新娘後面穿紅衫的是……」親家母,席上有人答。「原來是她,我較早的同事呢。」人驚詫了一番,便又有人道:「早死,飼兩個囝仔,不簡單,就這麼一個獨子。」揚單親的艱辛旋律未歇,建志的媽盯著那一頭自顧自來勁兒說道:「尪就是開著她送給他的新車載一個查某七逃出車禍死的。」然冒出快速剪接的畫面,唯恐意境過高,立即慢動作分解添加字幕:「她買了一輛新車討她丈夫歡心,沒想到尪早就有小三,姦夫淫婦駕車出遊現世報。」原來門戶匹配,旗鼓相當。正怕冷場,這一顆震撼彈來的恰是時候,親外親跟親上親遂笑逐顏開,勸菜,更親了。

融洽了一會兒,躺著也中箭的女主角已是沿路招呼了過來,建志的媽大聲叫名字賀喜,似想表現所言不虛:「阿芬啦,多年不見,原來是妳娶媳婦,恭喜,這拄仔好,新娘是阮姑仔的孫啦。」眾人默默觀察,無奈阿芬笑僵了,臉紅也是正常的。今天,光靠這一桌的眉眼,耳風傳快些,萬箭穿心是必然的了。

然而這是過慮,時代不同了,英雄不論出身低,大家都是生命共同體,你造就我,我造就你,說得出來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不曉得親家母可是體悟到這一點,臉,漸漸不紅了。台上女主持人宣示:「每一桌下面都有冰山。」啊啊,沒說錯?解圍來著。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不愧是跑江湖的。「每一桌下面都有冰塊。啤酒是冰的。」還是聽錯了。

是啊,怎麼沒注意到下面有冰塊呢。冰塊來自廚房,外頭叫來的,這會兒也有一大臉盆在一個洗碗廚娘臀邊用來涼卻一些海鮮,蟑螂……是的,大廚阿樹仔圍著白圍兜叼一支菸看都不看順腳踩死經過灶腳來到他的腳邊兒的第N隻蟑螂,從一框小窗往大廳裡窺望,抖著菸灰撒了桌上清蒸石斑魚上的蔥絲圈兒,饒有興味地輕喊:「妹仔,你來看,你來看,你那一國的。」妹仔其實是狎稱,那是他的一個小師徒,忙著擺盤裝飾,師父奚落他慣了,不便回應。倒是二廚阿根湊上去貼臉瞧,阿樹仔抖著菸灰道:「看到沒?門口進來第二桌,穿藍色T恤那個娘仔。」他們指的是建志。「幹你娘!歸家伙仔全是酒鬼俗辣。」阿根瞅了瞅,先是說:「他沒在喝啊。」偏頭幾乎吻到阿樹仔的臉,嘿嘿,笑笑,待要細認,樹仔已一巴掌呼他後腦勺:「假仙,看較斟酌一點。伊在那裡假閉思,哪喝起來三八離勒格,嘿搖到出汁,偌精采哩咧。」阿根笑嘻嘻說:「我看到了,我阿舅跟他相識,阮阿舅也是一個查某體。」至於廚房老大何以通曉內情,徒弟們焉能置喙?方才那洗碗廚娘卻是不慍不火彷彿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側身旋轉間頭也不抬搭腔:「伊老母我嘛熟識,阮少年時住同一條街。」說的是建志的媽了。「伊少年ㄟ時陣偌活潑勒。」阿樹阿根不禁瞅了她一眼,領略那弦外之音,大家早期都是歹命人,阿桑可能少年時與外面那個查某體的媽是青樓姊妹淘,也許不一定是青樓,總之不會是玉女。「阿桑。」阿樹仔用調戲般寬慰的口吻一邊感歎一邊說給她聽:「外面坐的,妝甲水水穿甲那蓋高尚的妹仔,至少,至少啦,有兩打,有一百,在這裡是淑女,等一下走出去卡拉OK的卡拉OK酒店的酒店,都嘛在賺。」阿桑若有所思地說:「說到喝,你們講的外面那一個的弟弟更愛喝,酒品差,喝了番卑巴。我在夜市看他番過。」阿樹又調戲她:「阿桑,妳有被他強去嗎?」廚娘啐道:「死囝仔!」嘻嘻嘻,廚房裡放肆地笑起來。

躺著也中箭的這一桌,談笑間這會兒搞清楚了三姑旁兩夫婦是建志爹的堂兄及表妹,一時間大家研究著應該如何稱呼,答案出不來猛吃菜。轉眼之間,又說是大表哥的老闆,其中一位禿頭的突然起身謝酒,曖,曖,承認他是一個老闆。

唉,建志認出來了,他是二姑老處女大女兒的東家,本市最富盛名的「養生藥房」的好額人。建志不定期會去買威而剛。為何不避嫌?又是表妹。怕買到假貨,有親戚掛保證的心理。「怎不見阿娟?」建志問媽。「在門口收紅包,剛你沒看到?」瞬間赧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建志的媽老嚷著要為阿娟做媒,老一輩的雞婆與心事。遲暮多年姑娘猶處之泰然,單身熟男熱中壯陽未免啟人疑竇,雖然他相信阿娟與他心照不宣。也許還期待著大妗熱洽的幽渺的姻緣?既然在入口處招呼,省去照面,也算倖喜。想起上個月他才去過「養生」,不為威而剛,而是奉母命持一葉黃素牌子紙盒找阿娟指名說建明上次來買過,老爸想續用,且須問她可有更有效的牌子?「奉母命找阿娟」,可能是圖省一點交情價,因為不為威而剛,建志不至於輕聲細語身形踟躕如賊一般匆匆拿了就走,跟阿娟講話難得氣定神閒一番,不料阿娟百忙中請他稍等,又與老闆娘低聲參議了幾句,防止老闆娘先取貨賣給他,建志正納罕,老闆娘也納罕,藥櫃前多人流連等候,阿娟高揚了一句對東家娘解釋:「這是我大舅的兒子啦。」建志一聽渾身不自在,阿娟已是忙完手上瑣碎抽空包好兩罐遞給他,說:「阿舅要是覺得好,這兩罐我送他。」正要謙讓,阿娟說不要客氣,她有會員優惠價,本想詢問是否有更佳的牌子,哪料到天外飛來一番孝心,建志反而不安地四面溜瞅了一眼,只為她方才那大聲的認親,內間彷彿冰山露出一角探出一顆禿頭來,好像是老闆。建志的媽對於他的未婚,不知是裝糊塗還是老番顛,沒錢沒才的建志,行情等於零,卻逢人便說:「這囝仔,也不會交。你們有空幫我們介紹。」席上有識者怕是早看出端倪,不屑道:「現在幾歲?看不出來。這樣將才,哪愁沒人追。」徒增笑柄。

唯其因為如此,建志對婚宴格外冷眼鄙視,沉默寡言以自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三姑丈又舉杯向他敬酒,神情落寞,難道是借酒知心,他那優秀的二公子想必有了家族的遺傳,怕是再也勸不動了。建志會意,一飲而盡。一時卻也神思飛馳,如為同類,焉知曾照臉對面不相識?甚至相親而不自知,世風日下,常有這類傳聞的。

表面上他裝憨裝小家碧玉,心裡一片通透。「養生藥房」的老闆年年發,拜台灣藥業畸形發展之賜,十幾年前添購的一幢新屋充當車庫,賣主正是建志高中死黨,只因「天生不美,只能處於侍女的地位」,自暴自棄,為情想不開,墮落欲海,只得把祖產賣了度日。憤憤不平:「你知道我房子賣給誰嗎?養生,居然拿來當車庫。闊綽至此。」自怨自艾不久,不知為錢還是為情,悄然自盡了。固然人各有志,難得同席大啖畢竟五味雜陳,竟也煙雲裊裊耐人尋思。

猶記得前幾日收到帖子後建志的媽備了一盒肉鬆也是這樣叫他騎機車沿路載沿路認地找到郊區二姑家敘舊,落了座,姑丈在輪椅上不斷叫嚷,這畫面對建志而言簡直是活生生國片新氣象:鄉間午後的落魄人家,夕陽未落,屋裡老弱殘兵,一堆的苦彷彿鏟平了又積上來了,很有發揮的空間。雙方誠意不足的親敘只繞了一個話頭不斷地被打斷:姑丈不停地叫嚷,又不似真有什麼孔急之需,像是也要認親,等人給他講解這是誰誰誰,姑嫂二人謙讓說謝,從那葉黃素聊起,說起二表弟,這般年紀找工作難,仍是遞過來一張名片,外籍新娘仲介,不然能做什麼?二姑一言以自慚。姑丈一直叫嚷,二姑斥喝一番後簡述:都順著他啊,有時候實在是煩,受不了啊。受不了這三個字幾年下來想必修裁得無論口吻音調皆為上乘,簡單的不耐煩,無限蘊藏膨脹的恨的金字塔的尖端。姑丈那無助的無數的聽不清的呢喃,是否包含著他鬱積已久的從下半身像冰山那麼厚重不能動彈的問號裡探出一個尖兒來又只能化做一口氣一縷煙溜掉了:當初,當初,那個女人……到底怎麼樣了?二姑家人想必個個私下對他均有嫌惡的無言控訴:還有臉問呢!

菜色實在粗糙,居然出現火鍋,不倫不類,假鮑魚乾焦掉了的紅蟳米糕皆讓人不敢領教,然而打包的美德還是有的,席過半巡,開始察言觀色先下手為強。三姑調節,想必這一桌還算溫和的。

新郎新娘敬酒。一分錢一分貨,次等酒樓的手藝有加強的空間,這是一般媒體的客氣話,婚禮活動公司大約有專業分析「為了遷就南部大眾的口味」,矯情自謙?應是價碼便宜而非眼高手低。新娘妝猶如野台歌仔戲旦角,新郎也撲了粉,像被淘汰的洋娃娃。那濃重的鄉氣使建志憶起年前台北一個貴婦乾阿姨嫁女兒,排場不俗,節奏有趣,難得的是五官比眼前這小表姪女猶遜幾分的新娘經由名家巧手,粉妝玉琢楚楚可人。城鄉有別,確是不假。

冰山又突出一點點,建志手機響,是警察,驗明了身分秋得地說:「陳建明你弟弟?喝得毋知影人啦,拒檢盤查,妨礙公務,已被扣上手銬,你來處理一下。」真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叫他一起來喝喜酒,他不屑,這會子自去買醉,酒駕已超過兩次,看來今天是凶多吉少,事發地點居然就在左近,建志與媽急忙出外查看,大約這一帶也是建明東家及同事處,卸世卸眾,婚宴的酒樓外兩條馬路上鬧開了。三姑聽說出事,也伙同同一桌客人前往觀賞或試圖略盡棉力。只見建明已眼神渙散步履踉蹌,正拒酒測,原來方才他還開車兜回來找停車位擦撞到別車,車主報警後才有這一幕。新郎一個友人機警,一邊斡旋一邊拎來兩罐水囑阿明猛灌力挽狂瀾,終究還是零點六五,一交警好意地提醒:「你自己有撞到沒?」新郎那個友人忙向魂魄失身的建明耳語,叫他立刻喊痛,表示方才緊急煞車頂到胸部,又轉身與建志面授機宜低聲囑咐:「你弟弟那樣子沒聽懂,你快過去叮嚀,要說很痛很痛,要驗傷,有驗傷單至少暫時不會被扣押在交通隊或警局。快!」(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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