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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獎二獎】 冷熱體事

2014/11/26 06:00

圖◎吳怡欣

作者簡介:

黃胤諴

黃胤諴,1985年生,現為學生。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得獎感言:

後來我總習慣仰望那些攀著屋勢的冷氣機,當袒露普及,掩蔽總似別有用心。

感謝主辦單位與評審,感謝曹栩、Derek & Shrek。

幾載炎涼,感謝願意善待我的人。

★★★

◎黃胤諴 圖◎吳怡欣

立夏一過,氣溫驟升,緊接是止不住的漏水問題。

實驗室的冷氣年久,積勞成疾,老早失了調溫功用,噪音挾著漏水淅淅瀝瀝淋淋漓漓,漬水滲在牆上透在心底,浸著潤著彷彿積習,無奈並且難耐,伙同眾人拆開內機,只見時光積塵,一徑向源侵蝕的陳跡填溢,笑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心緒也好似泥濘的下游時淤時漫。

旱澇並行的日子,大伙揣摩出一疏通法是仰飲那水:使著嘴巴的力氣,將排水管連同冷氣機內淤塞的髒汙吹出來──或吸或吐,嘗得滋味的人總不願多提,日子一久,疏濬的念頭便比老排水管還弛。後來是因實驗機台過熱頻頻故障不得已才找指導教授商量,指導教授同意汰舊,只是換新還待經費著落。而期待無疑使人耐旱,等待汰換的念頭等過了炎夏,等過秋冬,等到眾人淡忘,等到氣溫喚著記憶回升,等到水患又挾著情緒暴漲。

冷氣報廢那天從系館至回收場的路上滿是汙痕,沿途的拖磨、傾軋,時間的腐味,浮浮然如臨溝淘洗的雞腸子,童年的殺雞印象,幼時我詫異那小小肚腹的藏汙納垢,問長輩氣味何來,他們只道溝裡的魚嗜吃糞便。

當時我疑惑溝裡何以有魚,現在的我毫不懷疑冷氣機內的藏汙納垢皆是平常呼息。

新冷氣裝修那天適逢學校畢業典禮,上午8點來校,整條大學路攤販滿溢,夾道慶祝的旗幟與鮮花也像氾濫,而我已對氾濫疲軟。大學畢業典禮辦理的時程總是早過真正的畢業考,這排場對研究生並無實質意義,只稱對熱鬧有說不上來的倦怠。

抵達實驗室發現數架鋁梯已搭在門前,冷氣行老闆站在梯上,頭沒在天花板裡。明明是約9點的,我懷著複雜情緒上前開門,聽聞我呼聲,老闆忙從鋁梯下來,「同學你來啦不好意思星期六還要你來學校……」

我赧笑著,沒多搭話。我與冷氣老闆算老交情了,這要歸因系館初建冷氣承包商行事草率,六年來系館冷氣不知修過幾回,問題如出一轍,想老闆修得慣常,幾次問他是否願意擔任系館冷氣維修特約,他總擺了擺手轉身蹲回他的工作,迴避姿態如此生硬,某方面我跟老闆可能是同類人:謹慎卻也容易心焦,熱心工作,對人則有點兒彆扭。

冷氣裝修是勞力事,維修內機事小,幾樣零件檢查即知端倪,具危險性是外機,跨梁做工是常有的事。老闆工作總是親為,身旁跟著幾名外勞,像協助也像見習,一種純粹勞力的需求:聽話、實幹、身手矯健──常看他們抽了一根麻繩束在腰上,便手腳利索地爬出窗外。

攬著天光與地氣,我常想那乾黑枯瘦的身形想必是曬出來的,或者,是陽光把他們熨成了同一種人,這認知十分粗糙,一如他們被賦予的工具性,一如我只通稱他們外勞,沒能認識各人的性格與國籍。

而這些年來外勞面目屢見更迭,不知是這工作危險性太高抑或老闆使喚的音量太難忍受,烈日挾著酸雨,羞辱斥責有之。老闆求好的性格使他標準極高且吝於下放,行且多勞,也造就了他的多疑敏感,旁觀老闆的行事作風我只感到分工之累,不完全交付的信任總像監督,總也生著氣焰。

然而熱浪一退,老闆態度又是那麼和氣平緩。

難耐的溫差,僱傭與要求,專業與金錢的梯度關係。

而這看季節臉色的工作是那麼理所當然地隨溫度興旺,冷縮熱脹的工作量與經營處境。想他們鎮日與冷氣機為伍,冷氣帶來的靜涼感對他們而言是那麼稀罕,甚至只代表完工的意義。

看他們焊管牽線忙進忙出,我只旱渴地杵在一旁掛念未完的論文,一個字兩個字地泌著汗,體膚的薄沁感,老闆工作只著一條棉衫,反覆搓洗乃至破損、沉濁,透汗的絲質可見。這歲月洗曬的白薄棉衫,爸也穿著的,高中前我同樣穿這內裡,是大學住宿後自覺獨異才替換,淘汰的舊衫充當抹布,意外地實用。此等體膚衣物是小處,只是這小處總也平實標誌了什麼,教人隱隱歸類其異同。

想起上回修完冷氣,館舍技工發現儲藏室的榔頭與螺絲起子缺了幾隻,埋怨大概是冷氣老闆順手錯拿回去,冷嘲熱諷一陣,嘴上說罷了,表情卻是鄙夷。

那席話也沁著我,畢竟是我介紹冷氣老闆給技工認識。

感溫生活,孰高孰低,物理說法是各人受熱後的膨脹係數不同,如何緊密的生活隨溫度消長,時間一久,相逢處總也生了隙罅,緊接是止不住的漏水問題。

後來我在隔壁實驗桌上發現零散的工具,向技工解釋是同學們疏忽忘記歸位,技工聞言,似又不以為意。

一道壁癌滋殖的牆。此後我與技工相處也生了隔閡,即使別人眼中的他是那麼安分負責,一如冷氣老闆做事認真,對待員工的態度卻是那麼嚴苛。

不同以往陣仗,老闆此次帶的人手極少:兩個新面孔外勞以及一名少年。少年十來歲年紀,膚色白皙,簡單恤衫黑框眼鏡,不做粗工打扮也不似學徒氣質,但看他使工具的模樣知他底子厚,惟舉措尚存一分恣意,也許正是如此,老闆將他拴得緊,岸濤般催來喚去,少年聞浪只是靜,心緒彷彿退到了海天遼遠的邊上,情態如風,細波如鱗。

我懷著親近的心情想同他說上幾句,但少年察覺我靠近,瞟我一眼,即漂走了。這溫差也像隔閡。但想抵達實驗室後我的一舉一動他皆盡覷,或我才是被觀察的人。不知如何是好我只站在原地,勉強擠了笑問要不要幫忙,少年才終於正眼看我。

「你是博士生吧?」他漫不經心地問。

我點了點頭,突來地喉頭乾澀。關於這問句背後的可能看待我已太過清楚,可能還是有些失望。

似是察覺了什麼,他背過身。

「你們為什麼在實驗室養魚?」

一晌無話,我看向實驗室迎門處那缸從我入學就在的懨懨的魚,千頭萬緒浮沉無依,只囁嚅答了:「門面吧。美觀,招財。」語畢才覺表淺茫然無以澄清,我才好像有點理解那些魚,理解觀賞養殖一如那些庸常問句:讀博士喔幾年級幾時畢業以後怎麼打算……虛懸,實在,難遣的漏水問題,想起去年暑假回家衣服還沒換下即被爸喚去幫忙油漆頂樓。

那時爸也問什麼時候能畢業呢?想想又過了一年。

無分晴雨室內室外的漏水問題似成了常態。家屋老舊,逢雨就漏,頂樓漆漆補補地一塊白一塊綠,怎麼也遮不住底層的水泥灰。去年新上的防水漆是希臘白,確實是一提及希臘就能聯想的那種白,可惜背景不是蔚藍的海,洗塵即花去我們整個上午,而後復上底漆,反覆堆疊至漆從透明漸生潤澤,油漆工作持續了數天,曬傷的皮膚則像防水漆一層層褪到了換季。

為了管線牽連方便,新冷氣內機就安裝在實驗室進門處、魚缸的上方。少年提醒我:冷氣這般直吹魚缸魚會死的。我愣了愣,只漠然想魚缸有保溫棒,那些魚能在自我的空間活得很好──牠們向來是吃自己糞便長大的──完全地自足,我忽然有點羨慕。

牠們能否嗅覺自己呢。觀賞養殖及其將被取代的位置。

新駐的冷氣機。

甫報廢的冷氣外機原本安裝於系館頂樓,只是連年陽光曝曬,裸露的管線已成隱憂。獲悉新冷氣外機又將放在同樣位置,遂起意與老闆討論移裝他處的可能性。然而口頭的調度總是容易,考量水電牽連與日照方位,空間利用的剩餘價值,只感疏漏之隙猝不及防,安身之隙周折難覓。

難辨是空間或心理上的,談論位置總也伴隨了自知與索求。關於新的進駐,我不禁暗忖這門面內外的適溫與安排有多少私心。討論許久,末了我們決定將冷氣外機以支架固定在四、五樓交界的磚牆,那是方圓十尺內唯一實心並且背陽的牆面──實心並且背陽,乍聽真像某種堅定意志,即使明白實際上只是夾縫與妥協。而如何將冷氣外機垂放至那交界處尤其棘手:四、五樓交界處並無立足之地,當冷氣外機從頂樓垂降下來時,需要一個人吊在五樓外牆接應。

五人左右環視,靜默。許久,少年率先出聲。

老闆聽了,二話不說解了腰上麻繩拋向少年。

我詫異少年的自發,更詫異老闆的平靜,詫異事必親為的老闆怎會把工作拋了出去,我以為他腰上的繩索從不會卸下。

沉默在少年腰上打了一個又一個繁複的結,難抑的懸心感,當少年從五樓窗檯跨出去,我的後悔縛得更緊了。將冷氣移位是我的提議。心似針炙的沙灘,明明不懸吊在外我仍感立足艱難,只一併抽了麻繩跟在外勞身後,以同樣繁複的綑綁方式吊起待置的冷氣外機。如果外施之力終要反饋己身,如果與人齊力能夠平抑我的忐忑。

頂著烈日,冷氣機在老闆指令聲中從頂樓緩緩垂降,想像那重量繫於腰際,懸於高處的拉扯感,我看見少年張開了雙臂,準備擔負的姿態是那麼坦然包容。彷彿佇足海天遼遠的邊上,他晃著、蕩著,屏息如浮舟,起落在繫放間,麻繩勒得我掌心辣疼,也想出一分力的念頭,當我真正緊握,只顯得稚拙而薄弱。

那承擔並非出於表現,亦不同我總想填償什麼的心理。

縛以同樣的方式起手,一口氣緊緊揪著,溺水般地沉重,意志的沙攥在手裡、心底,積聚而細瑣。在老闆的指令聲中,少年穩穩接住冷氣機了,載物的舟倏沉,繼湧而上的熱難辨是淚或汗,深深的窒息感,正當力拔的情勢,我才發覺炙掌的疼痛已使我力竭,恐懼與無助緩緩從我麻痺的手指漫了上來……霎時間老闆搆著窗整個人前傾了出去,奮力伸長了雙手,緊緊抱住少年的腰。

夏日的風那麼懾人。

似是察覺我的心思,也那麼像是解釋,後來老闆抹著大汗說:「想說星期六不用去學校,就叫他來幫忙啦。」眼神流露難得的溫煦。

中午問他們四個便當好嗎,老闆只客氣道老闆娘會送來,已經在路上。

午後他們將拆封的紙箱攤平,隨意在走廊席地,靠著牆平靜閉目。請他們進研究室稍息,他們只稱自己渾身汗垢,怕髒了室內桌椅,執意不肯進來。

完工已然近晚,遍地清掃過的痕跡,老闆將遙控器與保證書交給我便匆匆離去。再進入實驗室,索然的涼意,索然的魚依然安於牠們的恆溫,彷彿變動不曾來過。我刻意調低了溫度。隨著扇葉擺動,新機獨有的塑膠味混著空間殘餘的汗酸,長久積鬱全隨新設的排水管線緩緩嘔了出來──旱渴時也曾想過將排水管直接引入魚缸──排水與源流,時間的腐味,身畔的魚依然無知優游,理解其奢侈,想起那個少年,不知道今年夏天頂樓的漆還要不要補強,我起意打了通電話回家。●

【評審意見】

細膩的比對

◎阿盛

觀察相當仔細,描寫冷氣行老闆與學徒的互動,作者以平視的態度看待,更能情同理同。人物內心的冷熱與外在環境的冷熱,互相比對,技巧很好,是本文最大的優點,「想他們鎮日與冷氣機為伍,冷氣帶來的靜涼感對他們而言是那麼稀罕。」這樣的感悟透露作者的省思,不僅僅是觀察了。刻畫老闆與兒子之間那種公事私事分清楚的情景,嚴厲與溫柔在同一個人身上同時展現,真是傳神。主題以外的油漆家屋、魚缸,應是有意的連結,養魚是因為「門面吧。美觀,招財。」多少有些自嘲意味,相對於講求實際的勞動者,顯現出自己內心的虛浮感,並由此聯想到父親的關懷、未來去路,呼應到結尾起意打電話回家,鋪排細心,但自然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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