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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無情遊
圖◎阿力金吉兒
◎庸深 圖◎阿力金吉兒
長夜從夢中驚起，忽然感覺到自己消失了。爽快地，不帶一絲惆悵，空空蕩蕩魂不著處。沒有過去也不知未來，未必出生，不曾死亡。滿足與虛無，凝結與懸浮。
還要帶著身分走下去的這個人是誰？欠了愛恨的，平添喜憎的，世事鮮明卻再也不相干，一點一滴就這樣啃食殆盡。危險平衡終於危險，終點在望總是終結。無比熟悉，全然陌生。
終點之後的風景全仰仗平生風度了。而夢隙間只看一眼已覺無比惶惑：不只是身分，而是家國，信念，價值觀，歷史的信心與認同。知道並不是相信，探求答案卻尋見更多問題。不能耽於解謎的樂趣……只好以自身的荒謬取笑。
不再是玩笑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遠遠超出我所能想像負荷，沒有直覺或遺漏的知識，秉著微弱燈火，走入永夜般無盡的草原，不敢奢望滿月繁星，只盼心中烈日尚未終結，總會等到晨起。「是時四顧茫然，人鳥俱絕。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如時雨，雖遇如是，心無所懼」……如何無懼？
兩個半月後，維也納春雨綿延，路面電車的軌道是腳踏車陷阱。騎過第七區，然後是第八區，輪下一一細數每道肌理，知覺被建築的立面關上，又被那偶然一瞥支撐屋簷銀色現代雕塑的手或古典風格的頭顱或世紀末的野花閒草展開來，這個完成度太高的城市，用一種怔忡的方式，懸吊著我的支離破碎。
前屋主的裝潢是我完整失落的海底輪：家具全是紅色系，牆上手繪著大太陽，一大片掛布正中央是梵字「嗡」，周圍染出橙橘銘黃豔紅斑紋，是生命相涉卻各自集中的流。我的思想破碎，理性在其中緩緩分解，在雨後偶見的陽光中顯得無機。夜裡紅黃色的立燈試圖溫暖這毫無動靜的知覺。
不再與人相連。亞列西查覺異狀，天天拉著我尋訪藏諸深巷的名咖啡館。我跑步，騎腳踏車，煮飯，讀文獻，寫摘要，默默過著從前不能想像的美好生活。沒有追求，只有存在的幻覺，租來的房子，不屬於的地方，即將拋棄的行李。
我迅速地分解著，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量，維持活著的感覺，像把玩一抔散落的粒子。說話，吃飯，洗澡，筆記，思考。可是思考也像是死了一般，不再具有從前那種多觸角的有機性，自我生成的內在結構。當我完美應用理論模型時，感覺卻無比枯索，做出來始終是別人的解答，這些精密的技術與我毫不相關。
知道自己恐怕無法復元了。思維是沙，歷歷分明的觸感與聲音是海洋的殘骸，留不住春雨也無法生成。懷疑自己終於形變到不可再形變，想像以上的破碎。懷疑自己還能重揭。我不曾有想死的念頭，死之於我是緩慢消失、腳步輕鬆卻歡樂的，像砂打在砂上，雪下在雪中，有乾淨俐落的手勢與聲響。
惱人的始終是這持續著的生。毫無道理地出生，遍歷諸般哀樂而仍要一季季揭開一里里捱過，總是消逝卻恍若應該抓住，趨向亂而不復收拾的這宇宙。那開天闢地的回聲旋轉成字母將我包裹，可能很快落入那夢，向來夢是孵育的，可是我的夢充滿斷裂的矽粒與水銀，破碎的鏡面，光在其中無止境地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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