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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音樂與人
圖◎達姆
◎陳玠安 圖◎達姆
1 貝斯手的毛帽
我跟貝斯手約在冬天的一個下午。
每次相約，貝斯手總是遲到，我無所謂，畢竟他是這個國家最忙碌的貝斯手。
實在不想再進去咖啡館。於是在外頭公園抽菸等，很多長凳，聽音樂等著。大概聽了半張專輯，是誰的也忘記。天氣難得舒服，不太有著這城的潮濕，躺下，後來睡著。
矇矓中被喚起，貝斯手用手拍我。一時間雙眼模糊，頭隱約疼。太累不能睡，一睡就不起。「你還好吧？」我還好。「天氣不錯，我去拿個東西，坐這裡吧。」當然好。
惺忪起身望向他的身影，哪裡怪怪的。
貝斯手非常浪漫，天南地北，我大概也是，幸好兩人頻率相近，不太脫序。聊音樂，聊人生價值，社會議題與各自的工作。總是很直接的對話。貝斯手是個明星，幾次隨意地穿梭於攤販，一開始我還替他擔心，「不會啦，我都這樣啊。也去坐捷運去隨便晃，不會有事的啦。」我很確定不是我多心，但他開心就好。「出個門都要遮遮掩掩，人生也太痛苦。」
師大附中附近麵攤是他最愛，一次跟去，貝斯手流露出幸福的表情，雖然早過而立，我卻時常感覺他孩子氣，「這種小店最好了，不會變，學生時代吃到現在都沒差別。」半夜在一個小酒館，我非常確定他會被認出來，被認出來就算了，他還去跟人家相認。真言不總是需要酒精，我們的個性都不太怕得罪人。「出來做事就是要被譙的」，這是他告訴我的道理，一語成讖。
我至今不太清楚為何他對我如此親切。只能想，我是個機車的人，身為明星，貝斯手不是很常有機會，聽到機車人，講外面的事情。他不是在意，純粹好奇，很認真的好奇。
頭兩次見面我說過幾次「欸我以前根本沒有喜歡你們的音樂」，他居然，很高興表示沒差。大概我是個善類，不是匪類，這可以分辨，他其實超級聰明。真話難聽真相傷心，我沒有讓他傷心過（？），但我講話真不是好聽。幾次有機會看到他在舞台上，才開始有點「喔，真的是明星」──不是因為歡呼尖叫，是他對演出的投入，誰不知道累得要命，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很專業。
一回找他，前一天我怕堵不到人，先打電話說我會一直在後台，「太好了！拜託你來堵！」下台，他全身濕透，工作人員遞水遞毛巾遞衣服，「不用不用……讓它自己乾……啊啊我的菸咧？」最在意的東西，居然一時沒有，「沒關係！我看到陳玠安了！」──我要堵他，當然不是去遞菸，不過，他想要跟我擋幾根都沒問題啊，他敢抽我也才敢抽，找了一個小角落，「好就這邊啦！」
在公園聊到傍晚。「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坐這邊嗎？在計程車上我丟了毛帽，想說坐在這邊，搞不好司機在不遠處發現，會幫我送回來……」呃，這不太可能發生吧。他的眼睛不時望著剛下車的地方。我知道那是他的定番帽，啊再買不就好了？「真的希望他可以送回來給我耶，賭一把嘛。我的頭比較大，毛帽不好買……」我有點驚訝，這應該是小事吧，即將要去一堆國家演出，不可能買不到適合的毛帽啊。我終於沒多說，就看著他的神情，這是我所認識的貝斯手。終於知道剛哪裡怪了，他沒戴毛帽啊今天。
「下週去度假。沒去過西雅圖啊……」我毫不留情：你不要再度假了！你演出狀態正值成熟，此刻不練，進步待何時？「那你覺得我要去哪？」就去紐奧良啊！下北澤啊！自己的貝斯都不要帶，人家給什麼你用什麼，沒有人知道你是誰，就去練，去jam啊！他回馬槍猛一問，「那你呢？你想去哪裡？」我想去將軍島，聽說居民很少風很大什麼都沒有，每天有一班飛機可到。他困惑一下，最後丟了一句，「那就趕快去啊！」
毛帽最後沒有被送回。但我會記得，那個下午他落寞難掩的神情。
2 站在時代廣場的台北市長
某天午餐，攤販的小電視機裡，播報一則新聞：一議員登高一呼，力邀男人出來選台北市長。
我認識這男人，雖然不算多熟，他沒有在玩政治，可若他選總統保證上。他根本應該去當聯合國大使，或者APEC台灣代表，之類。
有一次跟他臨時相約在內湖的一個影棚附近，大概是瑞光路那裡。時間有點尷尬，四處找不到可聊一下天的地方。經過一堆莫名其妙的海鮮與熱炒餐廳，都打烊了。轉來轉去，看到一間咖啡館，好像還可以。
「呃，我在附近了，不好意思。店都關了……這邊地址是……」
「好，我找一下。」
把店招牌拍下來傳過去，地址也給了。過了十五分鐘，「欸，你是在丹╳嗎？」不是欸，不好意思……「那我再找一下。」又過了十分鐘。
先進去咖啡店問了一下，很詭異的店，老闆一臉不想再接客人的臭，不過實在沒辦法，我只需要十五分鐘。低聲下氣地詢問營業時間，「喔，我們要打烊了喔。」明明門上的營業時間到10點，才9點5分耶！等下要進來的是台北市長……
一台車停在門口，終於，他找到了。穿著自創品牌的軍裝，一副眼鏡，極其斯文，與台上叱吒樣子完全不同。「歹勢，讓你等。」喔，不會啦，這店敢給我打烊試試看。
男人絕頂聰明，言簡意賅，沒有贅字，直接回答，向來如此。詭異店家的老闆臉還是不知道在臭什麼，完全沒發現店裡進來了台北市長候選人……「那你最近還好嗎？」還可以，托你的福。「很辛苦喔？」應該的。「我都有看你們做的東西，很棒，很有夢想。」指教建議？「沒有。放手去做吧！」
男人驅車離去前，我替他開了店門，「靠杯，你不要這樣啦……」其實也不是禮貌，我知道男人忙累了一天，卻還是赴約。他是這樣的人，我沒事不找他，他沒事不找我，一種默契。但一有事，絕對找得到彼此。
在男人的錄音室見面時，從來不緊張，深藏不露的人其實未必可怕，我對男人身邊的不相干人比較有戒心。從未有架子，但謹慎無比。問問題或回答之前，總會沉默一陣，然後講出很清晰的話語。那不是我第一次遇到男人，早先訪問過他，那時還沒有交情，不過，他主動來找我，「你平常也都戴著墨鏡嗎？」沒有，昨天沒睡好氣色差……隨即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便把墨鏡拿下，正眼看他……
「你還是把它戴回去好了。」
什麼東西啊！男人有著超強應變能力與幽默感，被他虧到你也無法多說什麼。何況，大家都知道，他並不是真心愛虧人。那聰明不是小聰明。
再遇見他，驚見其桌上滿滿的日文教材。男人要去日本發展，只是這麼認真也太可怕。他不會讓自己處於尷尬之中，所以我才覺得其實根本不需要學日文，很懂話術的人，若也同時理解沉默是金，是很強大的。沒事不講話，一講絕對有事。
第一次見面時，其實替朋友帶了一堆CD，要簽名。但見到男人，我立刻知道，我不想拿出來。是我固執還是，總覺場面怪異，不適合幹這樣的事。他後來跟我說，「喔，沒差啊。我其實很喜歡簽名。」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怎樣。反正我就是死不拿出來──他都要我把墨鏡戴回去了。這關我輸了。
一陣子沒跟男人見到面了。他忙著去跑全世界。男人為愛而生，不斷想要離開地球表面，不斷地開發第二人生。聰明人從來不缺，天才也是，能夠了解自己短處並且補足同時謙遜的，才是真傢伙。
在台中體育場聽到男人唱到燒聲，旁人冰汗直捏，或冷眼：「傳說的都是真的嘛……」這些人並沒有見識過，男人在十萬人面前指揮若定的神情。不可能總是在最佳狀態，卻懂得把自己救回來。台北小巨蛋一萬多人，上海體育場八萬人，北京鳥巢十萬人。現在，他要去紐約麥迪遜花園廣場。自選輯上，身影看來不知怎地有些孤寂，那裡是時代廣場。那孤寂似是必須，演唱會時像個神，難怪有人要他選市長……熱鬧難不倒他，但我知道這男人的世界很難搞定，然後都會一一被他搞定。
並不是會選上就要出來選，政客的笨邏輯。台北市長？別鬧了吧，今天晚上，這個男人要在倫敦溫布里體育場登台耶。議員先生，你傻逼沒差，不要太汙辱男人的智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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