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夜晚，傾聽一個男人說話唱歌的聲音
圖◎顏寧儀
◎李志銘 圖◎顏寧儀
Somewhere in time（曾幾何時）／You came into my world（你來到我的世界裡）／Love was beyond what I imagined love would be（愛情遠比我想像的美麗）／Now just a dream（但是現在，這只是個夢）／I hold till the end of time（直到最後一刻我仍緊緊地握住）／Hoping someday we’ll find what we left behind（希望有一天，我們能找回之前所留下的一切）
剎那間的似曾相識，抑或時光交錯的惆悵，在彼此相遇的那一刻，突然令你覺得眼前某個場景好像從前經歷過，有點熟悉卻又彷彿說不上來的陌生，類似這般經驗（和記憶）或許很多人都曾有過。而我，只要一聽到《紅伶心事》英文專輯裡黃鶯鶯翻唱〈Somewhere In Time〉這首風靡於80年代的經典電影愛情歌曲，便會不禁回想起多年以前，中廣電台每到午夜準點開播「感性時間」的資深廣播主持人李季準（1943-）。
「英國的韓特說，地球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疆界與戒律可以衡量的世界；一個是我們的心與想像力可以感受的世界……感性時間，祝您晚安！」彼時節目中李季準總是以他特有低沉寬厚而極富魅力的磁性嗓音，深情款款地道出這麼一段溫潤獨白做為開場，而同時搭配播放的背景音樂，就是這首絕美悠揚、卻也同時斷人愁腸的〈Somewhere In Time〉，任由心神隨著一代配樂大師John Barry譜寫的旋律曲調漂蕩晃漾，閃現出一幅幅癡想夢醉，青春最美、失落最真，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國中時期那段準備高中聯考挑燈苦讀的夜晚，至今想來仍教人迷醉不已。
子夜的報時者
過去，在那個電視頻道只有老三台、民間有線電視（第四台）才剛出現而尚未普及的年代，每當我上完課回家之後一打開收音機，聽著李季準主持的夜間節目，內心就有一股安定的感覺。他每說一句話，似有回音，宛如蒼松般，還帶著磁性，讓人充滿想像。從晚間7點的「知性時間」到午夜時分的「感性時間」，不知陪伴我度過多少深夜睡前涼風徐徐的青澀時光。
待年歲漸長、驀然回首，我特別懷念起李季準的聲音，似乎總有一種濃厚的、帶有些老派風格、很Man的味道，講起話來慢條斯理卻又鏗鏘有致，讓聽眾聽得投入，話語間也很少有贅言，字字句句都是珠玉。記得當時印象猶深的，還有在廣播開頭放送完國歌之後都會先來一段他為「華貴牌寶麗絲褲襪」所錄製的著名廣告配音。每回聽到他用那充滿磁性的迷人嗓音念著「濃濃絲襪……腰部以下全部透明」，彷彿感覺他並不僅僅是在打廣告，甚至根本就像身旁有個情人在耳邊呢喃著要幫妳脫掉絲襪似的。
正因李季準的聲音醇厚飽滿、沉穩如鐘，讓我初次體會到，一個男人最性感的地方並非外表或裝扮，而是在於他說話的那份自信與神采。
自承貌不出眾、身材瘦小的李季準，平時沉默寡言，可一旦話題對了口味、話匣子打開，便會不期然滔滔不絕起來。據聞他常日以繼夜地工作，且精力過人、幹勁十足，除主持節目外，也為廣告或影片配音，從小聽學勤練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標準北京話，卻是道地生長在雨港基隆的本省人，就讀高三期間還曾得過全省演講比賽冠軍。年輕時作風特立獨行的他為了投考師大音樂系，每天跑到學校附近的山上吊嗓子，後來卻未能如願考上，十九歲那年（1962）便在一位地方要人推薦下進入基隆益世電台謀職，並利用工作餘暇戮力進修而考入世新夜間部編採科，每晚從基隆趕到台北上課，如是半工半讀、忙碌度日。
1966年，李季準入伍服兵役，退役之後他亟思另換工作環境，恰逢當時中廣招考節目主持人，李季準便去應試，結果從一千四百多位角逐者中，以第一名成績脫穎而出，從此一待四十個年頭（直到2006年發現罹患扁桃腺癌後逐漸退隱）。1975年，中廣成立調頻台，李季準有鑑於往後台灣社會步入工商時代晚睡者勢必愈來愈多，且多半內心空虛，故而決定在調頻台開闢一個以日常小事溝通情感、陶冶性靈為主的新節目「感性時間」。該節目原本只有半小時，後來延長為一小時，並把播出時段由晚上10點延至子夜凌晨。從開始到落幕，「感性時間」連續放送超過二十年，得到知音無數，堪稱李季準生平最費心盡力製作、經營最久的空中節目。
值此，恆常在子夜報時的渾厚音域，儼然成了李季準撫慰那些守候在收音機旁的孤獨人心、同時藉此關注社會文化脈動的對話窗口。他在節目裡不邀（名人）來賓訪問，只講一些日常話語相關的意趣哲思、並且單純只放音樂做背景。除此之外，他又首開風氣之先，不惜親自上山下海、走遍街頭巷尾採集台灣各鄉鎮具有濃厚地方特色的自然與人文聲音為主題，並配合當地民俗采風和人物（對話）專訪，製作成獨一無二──結合實境廣播以及報導文學形式的「聲音旅記」。比方你會聽到他在基隆媽祖宮廣場前的老冰淇淋店，或在彰化的傳統肉圓攤，悠遊自在地與忙碌中的老闆閒聊，你可以聽到冰店讓小孩玩抽籤的圓盤快速轉動射鑿子發出清脆的鈴響，或是肉圓攤主人用剪刀剪開肉圓輕觸瓷碗底部，以及鐵叉子畫過碗邊的碎音。這時你的嘴裡就會不由自主地幻生宛若冰涼綿密的甜潤口感，還有香菜甜辣醬的氣味，彷彿你就坐在鐵皮三輪車旁的圓凳子上，大快朵頤的同時也正聽著食攤老闆訴說人生種種。經過多年以後，不知當年我所記憶的那些珍貴聲音紀錄是否仍有被中廣電台妥善保存下來？
舊情綿綿的陪伴
及至1988年，近四十五歲已在廣播電台說了大半輩子漂亮北京話的李季準，乃毅然決定回歸故鄉母語的懷抱、走進錄音室裡悠悠唱起了台語歌，並自行擔綱唱片製作人、接連在翌年（1989）陸續出版了兩張台語流行歌曲個人系列專輯《舊情綿綿──李季準感性歌謠薪傳》。身為一名資深廣播人而非專業歌者，唱片中李季準的歌藝表現雖可謂差強人意、卻顯然流露一股激昂的熱情（早期他還是歌唱節目「蓬萊仙島」的主持人，歌聲也不錯聽！），誠如他在演唱洪一峰成名曲〈舊情綿綿〉所搭配一段旁白自述：「這歌傳唱三十多年，當時少年而今已歷滄桑，凡已逝的悉皆美好，因此舊情難忘，每唱這首歌，都覺得自己唱得最好，因為唱的都是心裡自知的真情。」
不期然聆聽這套唱片裡的每首歌，我總會在主旋律出現之前閉上眼，用耳朵感受那熟悉的沉厚音質，像是經過喉結而化出的濃醇老酒，如流水般從身上流淌過去。「聽說苦戀歌是為男人寫的，男人失戀的聲音有點像重感冒、發高燒之後的吶喊」，即便在感傷之餘唱著楊三郎與那卡諾譜寫的〈苦戀歌〉，李季準偶爾也會在口白中閃過一絲自嘲的幽默，這聲音毋寧如此低沉而溫柔地讓人安適。
那時候的廣播，大抵正逐漸從繁盛步入式微，甚至一度使部分學者認為「聲音廣播的末日已到」。其實早在電視尚未普及以前，收聽廣播可說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二戰期間義大利獨裁者墨索里尼曾公開承認他是透過廣播來將義大利「法西斯化」，至於上世紀30年代美國羅斯福總統著名的「爐邊談話」（Fireside Chats）毋寧更是安撫及振奮了當時處於經濟大蕭條期間無以數計的美國民心。隨之，廣播最後與電視共存下來，並未絕跡，而是以不同的形式來面對其他媒體的挑戰。
如今在這視覺影像發達、數位媒體多元化的時代，只要和台灣本土文化相關的電視廣告、電影旁白，幾乎都是吳念真的聲音（或蔡振南）操著一口親切的台灣國語與眾人博感情，但相較於我小時候（那些日子仍是在學校講「台語」就會被罰錢的戒嚴年代）印象最深刻的，反倒是李季準的聲音。
每每深夜，播放黑膠曲盤悉聽李季準的歌聲及話語，回顧過去他主持廣播節目的聲音畫面遂如影隨形地湧現，像一段隱密的回憶，而伴隨光陰流逝備感懷念的，還有咱那時童年歲月無憂的年紀。●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