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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昭和菜

2013/09/24 06:00

◎方梓 圖◎龔萬輝

做為半輩子的農夫,父親有著非常典型的農夫性格,痛恨雜草和所有的蟲鳥,因為牠們都有害種作。也因為是農夫,養成很務實的習性,凡是沒有用的樹花、寵物都不在種植和豢養的範圍;很會掉葉子卻果實不能吃或無用的樹不種,有刺的花必除,沒有老鼠後貓不養,不會看門的狗也不飼留。家裡庭院最後留下來的是南洋杉,一棵麵包樹和一隻忠心的老狗。

中年轉行,父親休耕農三十多年,僅保留屋後一小塊地栽植自己吃的蔬菜。休耕的農地我和弟弟曾浪漫地要求父親栽種油菜花或小波斯菊,滿田黃色的油菜或多彩繽紛的波斯菊像極了歐洲的莊園,父親卻一口回絕,理由是花卉會引來蝴蝶,接著是蛹,然後是毛毛蟲,父親絕不應允有毛毛蟲的田園,因此長年休耕的農地永遠種豆藤,豆藤的花不香,引來的蝴蝶不多,密茂的豆藤完全除隔雜草生存的機會,而且半年後砍除的藤葉可做堆肥,農地永保肥沃。

後院種菜的園子,父親也做到除草務盡,野菜也絕無立足之地;父親家裡世代務農,其實吃飯菜是無慮的,唯有年少遇空襲時從吉野疏開到豐田吃了近一年的野菜。不知是吃了一年的野菜讓父親不愛再吃食野菜,或是父親的心中野菜和雜草並無兩樣。若不是母親的堅持,黑鬼仔菜(龍葵)可以降火氣,父親連剛冒芽的龍葵都想連根拔掉。

菜園裡的野孩子

這些年,我熱心於野菜,父親總是不解,他精心栽種的菜蔬,我一點都不稀罕,也從未想帶回台北,我卻穿梭在荒地尋找野菜,或流連黃昏市場原住民野菜區,然後帶一大皮箱的野菜回台北。

也許看我太過於熱衷,父親邊叨念邊為我留下碩茂的龍葵,不准鄰居或友採摘,他總是說要留給每個月回來的女兒。母親也在精神上支持我瘋野菜,看著我像尋到寶似地將山茼蒿、野莧、紫背草一包包塞進皮箱,若有所感地說:「這些年山茼蒿很少見,不知怎麼菜園裡都長不起來。其實山茼蒿燙一下再炒蒜,不輸給茼蒿。」

父親生於昭和初年,和他那輩的人一樣,對日本有著難以割捨的感情,尤其冠上昭和的各種物件有莫名懷舊的心理,未必喜歡日本食物,去吃日本料理是不會拒絕;去旅遊日本是最佳首選,尤其年歲愈長,七十歲以後的父親懷念的盡是童稚及年少,還和小學同學組團去鹿兒島探望小學老師。唯獨對於昭和菜卻很難接受。

一日,我從野地掘一株開花的山茼蒿,央著父親讓我栽在菜園裡做種,父親一臉無奈:「種這野草做啥?會散湠到四界攏是。」見我挖土埋山茼蒿,父親搶過來:「汝未曉種,我來啦。」父親先鬆土,再深植,然後壓緊。要父親在菜園種一株野草,就像養一尾毒蛇,何況我是要做種,如果湠散一片,對父親而言豈不是養一窩毒蛇?

初冬雨多,一個月後,菜園裡果真冒出一片山茼蒿的幼苗,我摘了一大把,母親仍堅持汆燙過再炒。午膳,父親夾了一箸又一箸:「這是啥菜,勿會歹吃。」素來不愛吃青菜的父親,會說不錯吃就是好吃。山茼蒿通過父親的考驗,可以光明正大在菜園生長了。

我問父親知不知道山茼蒿其他的別稱?父親說只知道叫昭和菜,我問他可知也叫飛機菜?據說在二次大戰末昭和年間,台灣物資先缺乏,尤其大家忙著疏開躲空襲,田地們荒棄,因此日軍於台灣上空撒入大量山茼蒿的種子,因為生命強韌,而且四季皆宜,不管是平地、荒野、山林都可生長,也被稱為「昭和菜」及「飛機菜」;也是傳說,早年生活困苦,先民感謝上天賜予這種短期可生長的野菜,有人叫它「神仙草」。還有因不同族群不同地區而有不同的名稱:野茼蒿、飢荒草、救荒草、滿天飛、革命菜、野木耳菜、假茼蒿、神仙茶、冬風菜等等。

父親說,山茼蒿在他很小時便常見,也從未在二次戰末看到日本飛機在上空撒種籽。山茼蒿能被父親接納,且堂而皇之列入菜蔬行列,至於它有多少名稱都不重要了。後來,我更是得寸進尺,又栽了小葉藜、山芥菜,小葉藜也爭氣長了一小片,只是野菜究竟野性,不會乖乖在菜股上生長,小葉藜和龍葵遇到了肥沃的菜園,努力地長,橫著擴建直地延伸,把「正規」的蔬菜全擋住了。父親可不容許「乞丐趕廟公」,農夫習性已深,父親還是見不得這些張狂的野菜,於是在我摘完嫩葉之後,索性拔除掉,幸好這些野菜夠強悍,隔些時日又冒出芽來,父親就像普羅米修斯,面對野菜拔了又長,長了又拔,我總搶在他未拔除前趕緊摘下。

異族間的和平使者

相對於漢人對野菜只當成救荒菜,或是養生菜,原住民對野菜的感情和創意可是豐富多了。山茼蒿可說是原住民的主要菜類,味苦、回甘,還可以降血糖。阿美族人叫山茼蒿為「hikouki」,最常拿來當藥用,將搓揉過的葉子敷於傷口上,有止血的功效,或煮湯茶飲用可以預防中暑。泰雅族則稱為「Yahoo」,除了煮湯,也將葉片酥炸、炒麻油加蛋,以及汆燙後用熟高麗菜葉裹捲切斷,再淋上馬告汁。

山茼蒿有圓葉及鋸齒狀,鋸齒狀茼蒿也稱為裂葉茼蒿或南茼蒿,這些年鋸齒山茼蒿在台灣種植不少,市場、蔬果店及超市都有得買,被馴化的野菜,成為一般菜蔬,日本對鋸齒山茼蒿又稱「春菊」,口感鮮美爽脆,適合炒食、火鍋或汆燙後冰鎮做成涼拌菜。

向來野菜很難列入美食的行列,能像薺菜那樣為文人歌頌的極少,但對原住民而言,野菜在其飲食文化的重要性是漢人難以體會的。就像父親認同昭和菜的名稱,卻未必能接受他口中的「番仔菜」。父親輩長年來對原住民的心態,就像薩依德(Edward Said)在《東方主義》裡主張,「浪漫神祕東方的再現,是西方那些無法包容於正常事物邊界裡的欲望和幻想的容器,在此時,東方阿拉伯殘酷、疏離和貪財特質的再現……阿拉伯人被認為是騎駱駝、恐怖主義、鷹勾鼻、腐敗好色的人……」就像Bernstein如此鄙薄澳洲原住民:「在我們視為自然、熟悉、自在的事物核心裡,實際上潛伏了相對於陌生、奇異與詭異的他們,其人口在減少中,但那是他們自己造成的,他們是無可救藥的文盲,沒有野心,也沒有追求成功的欲望,經過兩百年他們還是沒法子融入澳洲的社會。」

早期澳洲人對原住民的看法:我們曾試著教育他們,傳教士花了很多年,想改變他們的信仰。過去他們是食人族,到現他們還是不願意放棄傳統習俗和舊信仰。他們大多數選擇留在沙漠,過艱苦的生活……

澳洲人對原住民的態度:我會給你一些東西,但你沒有任何東西是需要的。

然而,根據瑪洛.摩根(Marlo Morgan)在《曠野的聲音》中實際與原住民相處後,了解他們是「心存善良的大自然主義」:每天早晨,部落的人會向眼前的動植物,發出一個意念或訊息。他們會說:「我們正朝你們而來,我們是來向你們存在的目的致敬。」至於誰會被選中當人類的食物,則由植物和動物自己去安排。

當一條蛇出現在我們的路途上,很顯然的牠的目的是為我們提供晚餐。

部落的人出門,從不攜帶口糧,他們不種五穀,也不參與收割的工作。他們漫走在澳洲內陸熾熱的土地上,知道每天宇宙都會賜予他們豐富的食物。宇宙可從沒讓他們失望過。

對於原住民的大自然主義,白人或漢人是很難理解的;就如和父親一樣的許多漢人,習慣被馴化的蔬菜及家畜,也因長期被體制化,一旦勃越常規便感不安。幸好山茼蒿逐漸被很多漢人接受,它就像和平使者,川流在不同族群間,交融不同的飲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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