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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方清純/【一個小農同志的田野踏查】 拜訪小學老師(致娘娘腔時代的我)

2019/05/05 06:00

圖◎徐世賢

◎方清純 圖◎徐世賢

六年丙班。

我又回到了六年丙班。

自我小學畢業,已過了二十三、四年,我的小六導師還在我讀的小學裡。我回去找他上課。班上沒有其他同學,只剩我和導師二人;他給我獨自上課,上久違的一堂課。

這堂課是「性平教育」。我讀小學時從沒修過的一堂課。

才剛坐定位,小六的我就走了進來,坐在我和老師之間,一起上課。

「老師,你還記得小時候的我嗎?」小時候的我,是個娘娘腔,懦弱,不夠大方(三年級導師的學期末評語),非常討厭運動,喜歡美少女戰士。自己說自己娘娘腔很奇怪,小時候的我不會自稱是娘娘腔,娘娘腔的稱謂都是別人給的,就算自己確實具有這種特質,也不喜歡被冠上這三個字,總覺得被貼上異類的標籤,聽到娘字我會立刻變臉,不只對同學,對家人也是(家人也曾一時口快惹惱我)。

娘娘腔的台語是查某體,班上有兩個女同學不知為何對我非常排斥,一看見我就打賞這三個字,還有半陰陽,人妖的意思,台語我聽成半人樣。我所遭遇到的事,導師當時可能並不知曉,鄉下孩子比較粗野一點,也許就只當成是孩子間的胡鬧吧?胡鬧可大可小,這對小六的我來說,可一點都不小。我只是很會忍,假裝沒事,以為不要理,就好了。

在我記憶中,自己最早最早被說娘,是在小三的時候,三年級四年級五年級一路娘,連三、四年級的陳姓導師都親口對我說過,娘歸娘,與同學們的相處還算安好。一至五年級原本只有甲、乙兩班,我是甲班,六年級開學,學校重新分班,分出個第三班丙班,才讓我和那兩個乙班女同學湊到了一起。

長大之後細想過往,才發現真正讓我感到受傷的,並不完全是那三個字,而是說話的人的口氣和表情,那種取笑、輕蔑與嫌棄,才真是傷我的心。好像我有錯一樣。那真是個很粗魯的年代,還有體罰,只有兩性教育,男就該是男,女就該是女,沒有什麼多元性別差異(包含性別特質、性別認同和性傾向)的包容與尊重,所以沒有人會跟我說,我那樣子其實沒有錯,那樣子其實也很正常。

「昨天我回國小,找我以前的老師。」晚上跟家人在客廳裝番茄的時候,跟他們講了這件事。「哪個老師?」「洪老師。」母親還記得洪老師。村子裡很多家長應該也都知道他,只是孩子畢業後就把他給忘了。我也是。但老師一直都在那裡。也是回去跟老師聊了才知道,他是從民國75年就到這裡任教,此後便一直待著,已經待了三十三、四年了,始終都沒有換過別的單位。「從一而終。」洪老師對我說。

洪老師已經不當導師了,現在是科任教師,也是訓導業務承辦人。他的自然科教室在後棟大樓的二樓,過去的五年級教室,跟我讀小學的時候不一樣,以前的自然科教室是在一樓,一年級教室的旁邊。前棟大樓蓋了新的建築,後棟這棟還是舊的,我小六的教室就在這裡。走上好些年沒再走過的小小樓梯,進入好多年沒進去過的小學教室,心裡有種無法言喻的感覺,好像我又可以暫時當個小孩,不用面對大人世界的挫折與殘酷。不對,就算當小孩,也有小孩世界的挫折與殘酷要面對。

「老師你記不記得跟我同屆的同學?」我講了幾個名字,老師竟都還記得,連隔壁班的也記得。我也都還記得,那些好的壞的都記得。打開小學畢業紀念冊,許多人事又回到眼前來。這本小學畢業冊被我忽略了好久,應該有十年以上沒翻開了吧,丟棄在舊家後面那間天花板已經塌落的倉庫房裡;國、高中的畢業冊我都收得好好的,安放於床頭櫃的抽屜內,唯獨小學這本,沒辦法好好收著,畢竟裡面,有一些,讓我覺得,不太好。之所以找出畢業冊,不全然是因為我想看,而是老師說他手上那本許多年前因故毀損了,才想要拿我這本回去給老師看看。

在以前那個年代(民國85年前後),我讀的小學(不曉得其他學校有沒有?),除了畢業冊,應屆畢業生還很流行寫紀念本,一種書店買得到的彩頁日記本,通常是拿給交情還不錯的同學,讓他們留下自己的個人資料,寫下一些祝福的話語。我本來也有一本,但被我扔了。那時候已經盡量避開對我有偏見的同學,沒想到還是踩到地雷,是隔壁班的某王姓女同學。她其實沒有惡意,人也待我不差,只是在本子裡寫了我不喜歡的話,話的大意是:「方瑞楊,雖然同學都說你很娘,但我覺得你人還是挺好的啦。」明明不算壞話,但我實在是很介意那個字眼。整本紀念本幾乎還是空白的,只拿給三、四個同學寫而已,擔心繼續讓同學寫會招來更多娘字,於是就扔掉了。那時候是很自卑的,現在覺得娘字並沒有不好,但當時沒有人跟我說這沒有不好,於是我只能當它不好。

老師翻開我們的畢業冊,看著六年丙班同學的大頭照,一個一個點名。「老師,就是這個同學,還有那個同學,以前看我不順眼,老愛出言挖苦我。」原本我打算這麼說的,但臨陣罷休了,太幼稚。老師問我村裡還有哪些同學在?我用手指出幾個同學。「就這些?」「嗯,我常看到的就這幾個。」三班加起來約有九十個人,那麼多人都跑哪去了呢?應該是外出討生活了吧。應該是婚嫁到他處了吧。應該是遷居至異鄉了吧。又或者,只是作息時間錯開了,所以才沒被我遇到?現在的國小,一個年級只剩一班,人最多的一班有二十八個,人最少的剩十三個。這些人,以後又會跑哪去呢?

老師的辦公桌上有一台電腦,以前教師建檔、作業多是靠手工和印刷,現在全面電子化了。時代會變。老師打字的速度很慢,一個鍵盤一個鍵盤慢慢敲,動作很可愛;不管年紀多大了,還是得跟著時代走,學習新的東西才行。「老師,我想問問你,我們這間國小校內性平教育的推行狀況。」老師按按滑鼠,點開PowerPoint。性平教育,是他這個訓導組長負責的業務之一。國小目前的性平教育,主要還是著重在男女兩性之間的相互尊重,以及防止性騷擾、性侵犯和性霸凌的宣導。我問老師,能否接受在校內性平教育加入同志議題?老師有些為難。「我們老師都有去研習,相關的觀念跟素養都有,只是怎麼跟同學宣導也要拿捏,不能講得太露骨,否則有的家長會反彈,大都市可能還好,但這裡是鄉下,觀念比較保守……如果風氣允許,那我們當然很樂意呀……」想起不久前一則家長抗議小學播放葉永鋕紀錄片的新聞事件(這其實無關同志議題,而是在防止性霸凌),我想我能夠理解老師們的難處,整體大環境還不夠進步,但進步其實是可以催促的,性平教育的內容包含性傾向這一塊,怎麼能夠避而不談同志議題呢,那不就跟過去一樣了嗎?我可不要再回到過去了。我小六就已經隱約覺察自己的性向。如果那時候就有性平教育,有人用正確的方式告訴我,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也許我就不用辛苦地隱藏自己那麼久,可以用正向的態度面對自己的生命。

「那老師你對同婚有什麼看法?」我問。「這是應該要被保障的基本人權。」他說。這句話讓我重新認識了我的小學老師。見我不吭聲,老師自己說起來,像以前給我上課那樣。「你不相信我可以接受嗎?這是人類原始的本性哪,從古代就有了,只是古時候不太能自由表現出來,所以古人活得很壓抑……」老師說的是同性伴侶的關係。他竟然反過來說服我;應該是我來說服你吧,老師。心裡很是感動,像這樣一個鍵盤一個鍵盤慢慢敲的,我的小學老師,也是可以接受同婚的。「不然你以為老師真的是老硞硞嗎?觀念要與時俱進,我也是啊。」「我也有跟我別的老師聯絡上,但他沒有辦法像你這樣接受。」「喔?那他年紀應該很大吧。」「沒有耶。」

也跟老師聊到了葉永鋕。老師說他沒注意到那則家長抗議的新聞事件,但他去研習的時候有看過葉永鋕的相關紀錄片。我小時候也是葉永鋕。跟老師討論我小時候遭遇到的狀況,用現在的「性別平等教育法」來解釋,是因為我個人的「性別特質」(生理男性具女性特質),而受到他人言語上的「性霸凌」。「對啊,因為你那年代沒有這個東西,才會受了一些苦,現在我們都很加強這部分的宣導。」

關於霸凌,有一件記憶深刻的事。某次洪老師家裡有事請假,隔壁乙班羅姓導師的太太來代課,班上那兩個很排斥我的女同學,可能基於女生同一國搞小圈圈的心態,竟跑去代課老師身邊耳語,一邊訕笑,一邊朝我指指點點。好像我有錯一樣。代課老師隨即向全班機會教育,口氣很嚴厲,那兩個女同學頭低低的,我瞬間有一種被拯救的感覺。「代課老師並沒有跟我說這件事,你那時候應該告訴老師的。」洪老師說。對啊,應該要告訴老師的,或許那些事情就可以過去,就不用一直耿耿於懷。是嗎?我想我比葉永鋕幸運的是,愛找我麻煩的主要是女同學(不知為何?),男同學也是有,但頂多就是不給我好臉色看,講話口氣不太好,且待我和善的同學並不在少數,因此上廁所沒有人會弄我,我可以好好上廁所。

明明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了,還記著這些事要幹嘛?也不是自己願意記著,兒時的點點滴滴就是會時不時上演,小六的我會跑回來,小六的同學們也會跑回來,電視打開還可以轉台或關掉,但回憶來了怎麼也關不掉。翻出這些舊帳,過去相關人看了肯定不會開心,但過去的事不見得真的會過去,不好好處理,就永遠不會過去。現在該好好處理了。有些錯是時代造成的,包括葉永鋕所受到的傷害。如果當時就有性平教育,我們或許就不會被那樣子粗魯對待,周遭人也能夠用正確的眼光看待我們的特別。

下課,與洪老師告別時,他主動伸出手,跟我握手。這是我第一次跟老師握手。老師人很瘦,手指比我纖細,但手掌中的暖流讓人很安心。我握緊老師的手,像是對彼此未來人生的祝福,也像是對過去那段歲月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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