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張錯／入夜

◎張錯

第一次世界大戰，詩人躺在醫院

等待入睡，九月黑夜，秋天帶來陰暗氣息

遠處獵犬疏落嗥叫，蒼鷺搶食爭鳴

貓頭鷹咕嚕咕嚕，暮色裡斷續傳來

一首兵士的歌，訴說一些英雄事蹟

若不重複翻唱，世人早已遺忘

房間窗戶窄小，不見血色夕陽

秋天到底什麼蕭瑟氣味？

枯葉沙沙作響，有人拿著枴杖茫然踱步

蹣跚走入時間圈套，忘掉從前出生入死

像人們忘記他的勇敢和戰役。

．

在愛丁堡醫院他醒來

碰到另一位詩人兵士

訴說死亡恐懼為國捐軀的悖論

甜美合宜嗎？

浪漫抒情嗎？

可以回到維多利亞時代

桂冠詩人高喊，前進，衝鋒

六百輕騎兵二話不說，策馬

衝入死亡谷，鬼門關，地獄門

就為了一項錯誤指令？

一場人類屠殺？一個戰爭謊言？

馬失前蹄，人栽跟斗，戰袍光鮮亮麗

細長彎刀揮動如長虹掩日……

．

戰火餘生，在蘇格蘭傷兵醫院裡

他訴說戰壕兵士衣衫襤褸如乞丐

躲避炮火爬行笨拙滑稽，為了惜命

沒有灑脫，為了求生，必須躲藏如鼠輩

為了重聚，必須不合時宜，一點不甜美；

秋天真的帶著另一季翠綠來了

山林綠波盪漾，說到這裡，慄然一驚

戰場一波波氯毒氣襲來，像綠色海洋

來不及戴防毒面罩士兵們紛紛被淹沒

無聲無息，似笑非笑，面目無奈猙獰；

翌年他也死在戰場，追封上尉

距離休戰協議僅一週前。

．

繫鈴人語：

第一段指英國詩人薩松（Siegfried Sassoon，1886-1967），第二段另一個詩人兵士指奧溫（Wilfred Owen，1893-1918），奧溫受傷住院，碰到薩松，惺惺相惜，後重返戰場，卻於休戰協議一週前陣亡。他的流傳千古名詩〈Dulce et Decorum est〉裡面提到殺人於無形的氯毒氣：

Dim, through the misty panes and thick green light,/ As under a green sea, I saw him drowning./ In all my dreams, before my helpless sight,/ He plunges at me, guttering, choking, drowning.

請繼續往下閱讀...

桂冠詩人指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及其名詩〈輕騎兵衝鋒〉（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

2017年9月我貼了舊詩〈馬克百合〉在臉書，鋪上從建國假日花市買回馬可百合的圖片，詩中提到薩松另一詩作內「猛虎嗅聞薔薇」（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之句，引起長庚醫學大學韓羲之老師興趣，與我提及薩松另一首〈入睡〉詩內「九月之夜和我所熟悉的世界，全經過我面前漸漸隱入安寧」之句。其實薩松這首〈Falling Asleep〉內「September in the darkness」並非九月之夜，而是「在黑暗中的九月」，第一次世界大戰，詩人睡在傷兵醫院裡，睡得並不安寧。在黑夜裡，有一種秋氣蕭索，擠滿樹木竊竊的私語：

Out in the night there’s autumn-smelling gloom/ Crowded with whispering trees;

夜並不寧靜，遠處公園獵犬在吠，蒼鷺爭鳴，夜梟撲翅，麈世紛擾，人類此爭彼鬥，自相殘殺。

Crowded with whispering trees; across the par/ A hollow cry of hounds like lonely bells:/ And I know that the clouds are moving across the moon;/ The low, red, rising moon. Now herons call/And wrangle by their pool; and hooting owls/ Sail from the wood above pale stooks of oats.

有人在樓下唱歌，但很快便成「昨夜」而不是「之前」的歌聲了，一切迅速消逝在時間的陷阱裡，甚至遺忘，但縈繞在詩人入睡夢境中，仍然是一列列那些英姿煥發，向前線開拔的兵士臉孔：

That I can watch the marching of my soldiers,/ And count their faces; faces; sunlit fa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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