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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鍾怡雯/【夏天吃水果】4之3 - 那些跟鳳梨有關的

2018/07/29 06:00

圖◎阿尼默

◎鍾怡雯 圖◎阿尼默

圖◎阿尼默

清明節過了,天氣還沒熱透,鳳梨已經尾隨梅子搶著要出場。這時鳳梨帶酸,香氣不足。熟得慢,適合供佛供母親。鳳梨由綠轉黃,總要擺上四、五天,忽涼忽暖的四月,有時可放上七、八天。移入冰箱,再放上一個月也不會壞。這時節太陽還很溫和,在清晨的微風中日光浴,每個冬眠的毛孔都吃飽陽光,全身暖洋洋,覺得人生真美活著真好。真正好吃的鳳梨這也在田裡吸收陽光的能量,儲蓄驚人的甜度。

立夏之後,五點出頭,太陽已經精神掛在東方地平線上。鳳梨這時候最好吃,香氣夠,糖分還沒飆到極致,一點恰到好處的酸,真是極品。入冬的胃痛,入春之後的鼻塞過敏,吃了這做足日光浴的鳳梨,好像慢慢緩解了。朋友胃痛多年,說我的經驗完全沒有科學根據,鳳梨讓胃酸分泌更多,胃只會更痛。這是醫療常識。治鼻塞過敏?還治失眠?她叫我別鬧了,要我留著偏方治自己就好,千萬別害人。

我的冬天症候群連著兩年都是這樣痊癒的呀。陽光治百病,看那四月跟五月的鳳梨就知道,陽光對萬物有不可思議的效用。這叫自然療法,對我最有效。

其實鳳梨並不是我最愛的水果,只是每次見到都又忍不住要買,好像中了鳳梨魔咒。金鑽鳳梨在微酸時滋味挺好,帶綠微黃時放著,散發的香氣比味道迷人,比薰香精油還提神。切開來一次總是吃不完,水分多又甜,很飽肚,不愛甜食的味蕾三兩下就饜足了。放入冷箱,隔天又熟一些,甜一點,就愈難下嚥了。有時甚至熟得透出酒味,直接煮成鳳梨酥的內餡,根本不必加糖。

早些年還買得到土鳳梨,微酸微甜透清香,果肉白一些,滋味美妙,邊吃邊讚,太好吃實在太好吃了。馬來西亞的鳳梨酸得銳利,近乎野蠻。金鑽熟透之後色澤金黃透亮,蜜一樣,像泡過糖水。甘蔗、荔枝或龍眼本來就該甜,再甜也不嫌。可是鳳梨甜成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

這讓我很惆悵。水果的清新來自酸,不酸的鳳梨,如何喚醒昏沉的靈魂?有幾次我還想滴檸檬汁調味。太甜的鳳梨做不好羅惹(rojak),也做不出母親風味的鳳梨洋蔥醋沙拉。鳳梨蘋果汁原來是絕配,如果用的是金鑽,變成甜上加甜,吃了血糖會飆車。

羅惹號稱馬來西亞版沙拉,除了豆芽、黃瓜、青芒果、鳳梨這些蔬果之外,油條、油豆腐、花生碎粒都是高卡食品,外加蝦醬(belacan)以及酸澀的羅望子做醬汁,這樣的重口味沙拉組合,像點心多些,跟輕食其實一點也扯不上關係。如果調醬的辣椒是指天椒,那就是味蕾的極限運動了,包管汗淚齊飆,連頭皮都濕一片,去盛夏的暑熱和濕氣最好。

生芒果和酸鳳梨為的是要讓蝦醬的重口味輕盈些,做羅惹的鳳梨,愈酸愈對味。我們家做的是簡易版,通常是假日的下午,吃完午飯有點無聊,如果家裡同時有芒果和鳳梨,那就快手快腳調製好沾醬,調出一個勁辣有味的下午。酸加辣,絕對提神,連午覺也省了。吃完母親發給我們一人一只刷子,要我們把房子外邊曬得發燙的水泥地刷洗乾淨。天下果然沒有白吃。

不是芒果的季節,採馬來人蒸魚用的酸仔替代。酸仔只有姆指大小,那碧綠色晶瑩剔透彷彿透光。千萬別讓這傢伙的可愛外表騙了。頂多吃三個,侵略性的酸,吃完牙軟肚空,肚裡的油脂悉數清洗乾淨,連胃壁都好像變薄了。母親總是說鳳梨刮胃,指的是它去油。鳳梨的酸相較之下很親民,抹點鹽,三兩口下肚,清爽又化食,最適合消化肥膩的豬腳或肥肉。其實,有鳳梨可吃時,我們哪管吃飽或空腹?有就吃,先吃先贏。飯後再吃?吃懊惱就有。

路邊水果攤另有一種獨特的吃法。鳳梨抹醬油和辣椒。很天才。屬於我的青春記憶,屬於居鑾。

在巴士總站等車時,我常光顧車站對面的水果攤。水果攤在書店前面,雜誌和書翻得差不多了,買片水果犒賞自己。水果攤只賣現切水果,生意很好,兩個人手很少有閒的時候,一個賣另一個負責切,濕淋淋的手同時收錢找錢。削好的鳳梨跟蜜瓜、西瓜和番石榴陳列在一起,光看顏色就悅目賞心。

我總是對鳳梨情有獨鍾。蜜瓜和西瓜甜不甜,要吃到嘴裡才知道,我不拿自己的味蕾下注。番石榴不甜還可以接受,反正撒梅粉,味道不會太差,是第二選擇。最愛鳳梨。鳳梨配辣椒醬油,刺激、古怪,卻很有創意,最適合昏昏欲睡的下午。切開的辣椒沾醬油刷鳳梨,來回刷個幾次,酸中有辣,真是夠味。赤道太熱容易昏昧,水果配辣椒真是天才組合,發明這吃法的人應該申請專利。有時上了車,癮頭來了,無論如何非吃到不可,便請熟識的司機先生等一等,搶在發車前的夾縫時間衝去買。

不知哪裡聽來的民間傳言,說鳳梨會下胎。高我幾屆的鄰居學姊,高三畢業前幾個月意外懷孕,跟我一起等車時總是吃鳳梨,一次兩片。那時一放學她便把白上衣拉出來,覆在肚子。終於掩蓋不住,不得不休學,悄悄結了婚,很不甘願地當了年輕媽媽。下胎果然是傳言,冤枉了鳳梨。

嗜酸可能會遺傳。母親嗜酸,我們家姊妹都無酸不歡。油棕園沒有夜市或攤販,訓練出母親一身好廚藝。她總是有本事變化出點心或零嘴,食譜多得寫一本書綽綽有餘。撇開糕點類,讓人牙軟的鳳梨洋蔥醋是母親的最愛,便宜,好做又速成。有了辣和酸這兩個不敗的元素,一定搶手。還加上嗆,吃得淚流。愈刺激愈搶手,擱在冰箱沒冰透就搶光了,晚吃的撈到鳳梨丁洋蔥末,邊吃邊罵人,不會留一口嗎?最後捧起碗喝下一口醋水解饞,又是擠眉又是弄眼,那表情叫過癮。

鳳梨外皮滿布的坑疤叫鳳眼,沒削乾淨還會割舌頭。還叫鳳眼呢,實在叫得太美了。長出這些古怪東西,鳳梨根本就不想讓人吃。不管叫坑叫疤還是叫鳳眼,也不管那些眼睛排列起來多有藝術感,最終都要丟棄。台灣的鳳梨削法是把鳳眼連眼帶肉悉數削除,鳳眼愈深,削去的果肉愈多。馬來西亞式削法比較「惜肉」,但是費工。先把果皮切除,抓一下鳳眼的排列方式,採雕花式切法。鳳眼兩側各一刀,刀法好些,一次兩刀可剔三到四個眼,邊切邊轉鳳梨,完工後鳳梨爬著羅旋狀花紋。凸的是果肉,凹的是鳳眼溝,像藝術品。

麻煩嗎?一點也不。算過時間,五分鐘削一個。削完欣賞一下成品,慢慢再吃不急。

不知道是我對甜的忍受度太差,還是鳳梨改良技術大躍進,這幾年買到的金鑽覺得愈來愈甜,做鳳梨餅內餡可以不加糖,可真不是玩笑話。鳳梨酥做起來並不複雜,卻很多工。母親進入子女離家的空巢期才突然常做,說不定是沒事找事殺時間。

過完新曆年,吉隆坡的幾個妹妹開始「訂貨」,先講好數量,免得新年吵架壞吉利。不全是自家要吃的,還包括那些嘗過的朋友。妹妹說,你媽的黃梨餅很多人搶著要,還有人下訂單。鳳梨在馬來西亞叫黃梨,鳳梨酥叫黃梨餅,同樣的東西,黃梨餅聽起來像路邊攤的貨色,鳳梨酥就可以送禮了,檔次不同。

母親的耐心完全體現在做餅上。餡早幾天煮好,搓成小圓球先冷藏。餡做好,算完成一半了。黃梨餅只有姆指大小,是秀氣的一口酥。上頭用叉子壓出花紋再刷過蛋液,烤得金黃酥脆。新出爐時熱騰騰香噴噴,一口咬下,真是千金不換的幸福滋味。我不愛甜食,卻也無法抵擋那誘人的香氣,那一刻,做的人和吃的人都歡樂洋溢。

有一次我剛好回家,削鳳梨、煮餡、揉麵和烤餅全程參與,又累又熱,才明白光是殺時間,犯不著這麼折磨自己。更何況,患有類風濕性關節炎的母親,平時可是獨自作業的。

有一年冬天在歐洲旅行,約了小妹和妹夫在羅馬會合。小妹在巴塞隆納出差,妹夫從吉隆坡直飛羅馬,他最重要的任務之一,是把母親新做的黃梨餅帶給大女婿。沒太太在身邊,小女婿飛機上沒睡著,餅也忘了帶。大女婿一見面,客氣話和問候都省略了,直接問,我的黃梨餅?小女婿臉有愧色。忘記了,上飛機才想到。他一臉倦容,黑眼圈特別明顯。大女婿只好把埋怨和失落默默吞下去。

那是最後的黃梨餅。隔年母親過世,那時節,陽光正盛,鳳梨正當時。

這是大女婿生命中少有的憾事。他並不偏愛鳳梨,卻特愛鳳梨酥,三不五時網購一下,也不時要憾事重提。網購來的鳳梨酥沒忘記請岳母大人試試,問她味道如何,合不合口味。母親向來很給女婿面子,總是次次聖筊。

突然想起,供了那麼久的鳳梨,卻沒問過母親,台灣的鳳梨到底好不好吃?會不會太甜?決定擲個筊,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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