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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謝旺霖/走向大河盡頭 - 上

2018/01/29 06:00

烏塔卡爾什的恆河。

文.攝影◎謝旺霖

群山間的恆河與雲天。

甘戈特里恆河畔,供奉恆河女神的寺廟。

甘戈特里。海拔三四一五公尺。恆河嘩嘩地白水洶湧翻捲。

關於一○八

到了烏塔爾卡什(Uttarkashi),我才發現這條幾乎傍著帕吉勒提河上溯的公路,標號是一○八:從達拉蘇彎(Dharasu Bend)起始,盤山延伸到末尾的甘戈特里(Gangotri)為止,總長一百二十七公里。

這標號很可能與傳說中恆河有一○八個名字有關。

然而,為什麼恆河又多出那麼多名字?我雖然好奇,問了不少印度人,而他們又總是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於是我也沒再多加追究了。大概僅知,這數字在印度教文化裡,代表著吉祥圓滿的意思吧。

一路上,我想起自己最初對一○八的印象,源自母親手腕上戴的念珠。那時我六歲,根本不懂正處於父喪和先生外遇的母親的愁,只知家中有一天突然多了個小小的佛龕,母親經常跪在佛龕前,闔眼,反覆誦念同一句經文,撥動著指間那串黑色晶亮的念珠――正是一○八顆。

後來長大了,我才約略知道一○八顆的念珠,象徵佛教認為人生有百八種的煩惱。所以某種意義上,那數字不僅輔助誦經者數數,或許更是藉以提醒世人該除卻的煩惱吧。

走著走著,我忽忽想起,自己平時怎麼好像都不曉得母親的煩惱,究竟有沒有少一點?

不知是偶然還是巧合,我迷迷糊糊步上這同數的公路。而到了現在,其實我也還並不懂得佛教,印度教,博大精深的義理和智慧。

又後來,一名數學家告訴我:你知道嗎――

太陽的直徑,約是地球直徑的一○八倍。

太陽直徑乘以一○八,約是太陽與地球的距離。

月亮直徑乘以一○八,也大約為月亮與地球的距離。

據此推斷,印度教,佛教,對於一○八的說法,似乎並非憑空捏造,而且很可能是出自先人長久仰望探索至高的天體,又透過不斷反視(思)觀照各種生命的運理所累積歸結來的。

一○八不只是數字,尺度,距離,應還蘊涵浩瀚宇宙的觀念,牽連萬物的榮枯,潮起潮落的律動,確實提示著某種恆定的圓滿及和諧罷。否則希臘神話,帶著蠟做翅膀愈飛衝高的伊卡洛斯(Icarus),因為飛得過於接近太陽,使得蠟翼融化,最終墜海身亡的傳說,又該從何而來?

走在這條傍河的路上,我不禁愈來愈感到自己的微渺,既像一顆不明所以在地上滾動的珠子,又恍若飄在空氣的一粒微塵。

途經的山谷間隙中,不時可見擎天尖峭的雪峰,在陽光和藍空下映耀。蜿蜒的公路兩側,松樹雪杉密密縝布,遠近裡若隱若現著泉流瀑布,白水翻捲。

一過甘戈那尼(Gangnani),路面坡度陡然拔高,接著轉進一道蔭涼的深谷,恆河化做的那條泠泠溪流,倏地銷聲匿跡,宛如刻意要還給這世界一頁震耳欲聾的寂靜。

等待

我一直以為走到公路的盡頭,深山最後的村落――海拔三四一五公尺的甘戈特里,就是恆河源頭了。於是我放緩腳步,走這最後一段路,並開始想像源頭的樣子。

這個不到百戶的小村,多數人家都集中在蓊鬱U形河谷的右岸。一條小街沿右岸迤邐,兩側多為餐館民宿,賣供品日常雜貨的攤販和店面。街底迎著一座白灰尖頂的寺廟,另一側連著一跨向左岸的鐵橋。

廟裡供奉恆河女神。一群群的香客和信眾,遍布在廟旁的河階與淺灘間掬水祈禱,沐浴兼洗衣。眼前的河水流勢,依然湍急,白水濤濤在亂石河床間滾滾跳躍,階邊看來再無路可去,卻仍遙遙望不見河流的來向。真不知道該怎麼相信這就是恆河源地?

「一般人到此,就算完成朝聖之旅,」一位婆羅門告訴我:「源頭在十八公里外的勾穆克(Gaumukh,又稱牛嘴冰川)。不過那路又高又陡,只能步行,或騎驢子,很少人會去的。」

小街上,一個矮小結實,滿臉皺紋的老漢,突然攔路細聲地問:「需要嚮導?去勾穆克嗎?」他的嘴裡缺了一列門牙,五官略扁平,一雙慈和深邃的眼睛。不像印度人。不知為何,我一眼對他就有種莫名熟悉的好感。

「雪巴人(Sherpas),來自尼泊爾波卡拉(Pokhara),」赤腳的老漢,靦腆地介紹自己,強調:「我是個好嚮導,好挑夫。」

我有點狡詐,想從雪巴人口中打探更多的訊息,明明不知,卻故意裝做熟門熟路地說:只有這一條路,沿著河往上走就會到勾穆克,對吧?你認為這樣我需要嚮導嗎?

老漢搔搔頭,遲鈍一下,一副不好意思又不置可否的樣子,才又說:「我可以當挑夫,幫你煮飯,陪你聊天。」

「一天五百盧比。一般是八百、一千。因為好多天沒賺錢了……」

我又向他詢問些路途狀況,仍拿捏不定是否該雇請嚮導,便兩手一攤,告訴他:我餓了,先去吃飯,再考慮看看。

餐館的掛鐘,時針一直指著十二。現在約莫下午三、四點了。自從手錶壞了,我開始憑著光影和飢餓疲憊的程度去推算時間,倒也沒離譜出錯過,有時甚至比很多地方的掛鐘更準。

我一面吃著清淡的咖哩飯,一面想著這單程十八公里,一逕爬升到四千兩百公尺的山路上,可能將遭遇什麼危險?迷路?墜崖?下雪?土石流?高原反應?好像都不至於,因為雪巴老漢沒提到什麼錯綜的岔路和險境。況且萬一迷路,也還有這條河流可辨別方位。

當日往返似乎太趕,得在半途過一夜,據說附近有間精舍可住,不然自行紮營也可,看來所需的糧食飲水,若加帳篷當可控制在七公斤的輕裝內。

怎麼想好像都是兩天一夜的健走行程。這樣的話,我真需要一名嚮導和挑夫嗎?還有什麼沒想到的?

我知道我偏心想雇他,卻又覺得需多些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或藉口。不確定雪巴老漢,是不擅表達,還是太過憨厚?他也許稍微渲染一下沿途的凶險艱難,我很可能就會被唬住,自然肯定要找他幫忙的。不過獨自走向那種荒涼無人之境的孤獨,面對一切陌生的探索和追尋,彷彿更加吸引著我,如同一種莫名而強大的召喚。

我抬起頭,見到雪巴老漢仍站定在餐館外,對我展露親切的笑容。我多麼希望善良的他,將不會因為我最後自私的決定而感到失望。

只有第一天抵達的時候,天氣碧藍晴朗。而接連著兩天,山谷又下起或大不小的雨,導致我要去源頭的行程,一擱再擱。

水流愈來愈湍急。村裡幾乎沒有新的面孔到來。小街一日比一日清冷。難免想起來此的路,哪幾處或又坍方了吧。但願一路上,位於在山坡上的居民和朝聖的旅客,一切能平安。

我已算不清楚,在街上碰見雪巴老漢幾回。每次,他都滿懷希望問我考慮得如何?我無奈地指指天,而每次,他也表示理解地點點頭,毫不囉唆,就讓道退身,繼續保持那憨厚溫煦的微笑。

在這不用半小時即可逛完的小村,加上我,一共四個外來客。一對美國年輕情侶,因為天氣的緣故,也延遲了往源頭的計畫。一個日本女生,住當地印度男友家中已兩個月。我和他們也總是照面,偶爾會寒暄幾句,但通常僅是舉手點頭致意而已。

我常坐在傍河的小店裡,點一壺熱茶,凝望窗外河水的變化,或白或灰,聽流水琤瑽萬千擊打著河床,心神不免也跟著起落,又漸漸收拾回來聚焦在那些屹立不動的巨石和巉岩上:它們是脫胎自山脈剝離的斷肢和甲冑,有些稜角分明如斧如錘,如屏障,有些彷彿凝固的波紋驚濤――冰封的剎那。我嘗試用文字描繪它們,卻發現自己根本遠遠不及大自然造物的力。

有時雨勢轉弱,我會站在橫跨左右岸的鐵橋中間,久久盯著向源的深處,希望在河谷斜張兩翼的中線上,再次目睹那標高六五○七公尺從谷底傲然拔起如擎天金塔的蘇達桑雪峰(Sudarshan)。想著也許如此,我將能憑著想像率領我進入那源頭的地帶,但就在那方向上,往往除了一片白雨霧茫外,我依然什麼都看不見,甚至懷疑那被雨霧籠罩的背後的雪峰是否曾經如實存在?難道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

我無法驅遣自己的筆,無法驅遣自己的想像,我無法不因此感到挫折。不知道這樣的等待還要持續多久?我開始想返程的事,想著未竟的遺憾,想認輸。

大河盡頭

清晨的雨,滴滴答答打在鐵皮屋頂上,房間窗台欄杆晾了三天的衣褲襪子,仍舊濕沉沉的。

我倚在窗邊抽菸,俯視白霧彌漫的河谷。河畔有零星的沐浴身影。驀然間,一隻鴿子縱身從眼前滑落,快墜地前,牠倏地振翅飛起。接著頂頭發出一陣啪啪啪劇烈的聲響,正以為是雨勢驟然直落,視線瞬間就暗了下來,原來是上百隻鴿子列隊躍下,毫不遲疑跟隨前頭的領軍,一起飛向那霧茫層巒疊嶂的深谷裡。

就在這一刻,我知道我該出發了。

重新檢視一次裝備,所有的東西,大概只剩我初到印度時的三分之一了。但我仍覺得不夠,我所需的應該可以再更少。

我塞下比平常多兩倍的早餐,在雜貨店買乾糧,向攤販買了一只大塑膠垃圾袋(在兩角和袋底中央,各剪出一洞),做成擋風雨衣,以補強我身上這套用了八年,功能已衰退的Gore-tex登山套裝。

剛好那對美國情侶在一間餐館用餐,我推開那玻璃滑門,問他們一道去嗎?他們互瞄對方一眼,然後皺起眉頭,淡淡地表示:「也許。」

我在街上,重頭到尾又走了三遍,期盼再遇到雪巴嚮導,心想若他能再問一次,我肯定說好。然而我始終沒能再見到他。(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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