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賴香吟/椴樹筆記 - 下

2017/12/26 06:00

圖◎吳孟芸

◎賴香吟 圖◎吳孟芸

說起來,菩提樹,在我們心中,到底是什麼?台灣確實有些地方把菩提樹種植做為行道樹,可那樹身、枝葉形狀,都與椴樹截然不同。《植物百科》說明菩提樹(Ficus religiosa)原產於印度、中國西南部、以及中南半島,這與椴樹(Tilia)分布也是天差地別。

究其底,兩種植物應是另有別名,而互相搞混了。

菩提樹有個別名是畢缽羅樹(Pippala),甚至該說這是樹本來的名字,但是,相傳釋迦牟尼於此樹下悟道,人們遂以菩提(Bodhi)尊稱其樹。菩提本無樹。禪宗偈語佐證了這個典故。菩提是一個音,梵文裡一個深奧的字義,因而,菩提樹,漸漸被賦予了覺醒、悟道等宗教上的意義。

至於椴樹,剛好有個別名叫西洋菩提,從這一點來說,森鷗外將Unter den Linden 譯為菩提樹下大街,實在也不能說是錯。只是,菩提二個漢字,之於中文讀者,太容易先入為主,除了這條街道名稱,讓人一頭霧水,更大的將錯就錯,或許發生在那首廣為人知的曲子:〈菩提樹〉。

來自舒伯特的《冬之旅》 (Die Winterreise),第五首:〈Der Lindenbaum〉。

明治政府對西方,特別是德國的學習,是多方面的,除了軍事,醫學,就連教育也取了經。〈Der Lindenbaum〉在1890年被編入《明治唱歌第五集》,跟政府想要在學校推動歌唱教育有很大關係。此後將近五十年,教育由上往下浸透,這首曲子,別說是日本內地,就連殖民地台灣的小學孩童也能以日文哼唱,類似杜聰明世代念過高等學校或學習醫學的台灣學子,還能以德文齊聲唱出更多的舒伯特。這首曲子幾乎可以稱為日治青年的鄉愁之歌。

泉に添いて 茂る菩提樹 (井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したいゆきては うまし夢見つ (我曾在樹蔭底下做過甜美夢無數)/みきには彫りぬ ゆかし言葉 (我曾在樹皮上面,刻過寵句無數)/うれし悲しに といしそのかげ (歡樂和苦痛時候常常走近這樹)

歌詞來自詩人穆勒,本意已經灰暗,舒伯特譜的曲,更鋪上了傷感,悲悽的色彩。年輕的失戀者在冬夜裡離開了愛人的街坊,流浪於冰雪封閉的冬景色,茫茫來到人煙小鎮,迎接他的是充滿隱喻的井,以及井邊的樹。風吹枝葉簌簌作響,彷彿死亡的誘惑,對疲憊而絕望的人,溫柔召喚:來吧,來吧,在我這兒可以找到平靜。

那是人們記憶裡非常熟悉的Lindenbaum,椴樹,木質很軟,可以切割來做餐具、家用品,也可用於茶飲或製藥。許多城鎮,特別是小村落,常常可見以高大椴樹為中心的圓形廣場,人們喜歡在樹下休憩,聊天,夏天來臨的好日子,在樹下吹奏音樂、跳舞。

椴樹與橡樹,是歐洲最常見且歷史悠久的樹種,它們總像接力賽或歌唱和聲般,表現著季節的變化:春天到來,椴樹先綻放綠意,橡樹接而跟進,若是秋天,椴樹差不多要掉禿的時候,橡樹葉也慢慢落了下來。遵循傳說的婚禮,婚戒上的圖案,一是橡樹,一是椴樹,椴樹是被視為陰性溫柔的那一方。

如此想來,舒伯特的〈Der Lindenbaum〉,風吹樹響:回來吧,回到我的身邊來。那是宛如女性、母親溫柔的呼喚。喜愛音樂的文學前輩鍾肇政,曾經說到少年時他經常一個人在河邊、橋下看書,哼唱這首曲子來排遣心裡的煩憂。

「戰爭剛剛結束,我回到鄉下父母親那邊,那時受創很深,精神上、身體上都有一些傷害,前途茫茫的一種危懼感,害怕未來的日子。」我記得他是這麼說的:「菩提樹有一種心靈的感應。泉水邊那棵菩提樹,給這個少年心靈帶來那麼大的安慰,我也希冀著、非常需要安慰。」

我曾經與友人爭論,這首曲子裡的感應與呼喚,倒底是死亡還是撫慰?

「當然是死亡的召喚,《冬之旅》這整組曲子就是愛與死的主題。」友人接著說:「你想想,長途跋涉之後,死寂的夜晚,濃濃的黑暗,走到樹邊,閉上雙眼,你聽,那鋼琴七個小節的序奏,不就是風吹樹動嗎?」

「沙,沙,沙,來吧,來吧,到我身邊來。」友人陶醉地說:「這是死亡的召喚呀,平靜,正是死亡裡才得安寧,才有平靜。」

聽起來很有道理,我也看過許多樂評的確是從這個角度去談這首組曲。舒伯特漂洋過海到了日本,再由日本到了台灣,歌詞翻譯雖然和德文相去不遠,可那悲戀與死亡之氣卻似乎消散了。疲憊的年輕人徘徊樹下,懷念美夢無數、寵句無數的往昔,枝葉沙沙作響被投射成了輕聲細語的安慰,熟悉的樹如母親張開懷抱:「來吧,來我這兒。」聽者希求安慰,卻未必覺察其後跟隨著死亡的暗示。

文化在翻譯之間有所沖淡或轉化,並不是太稀奇的事。無數日本人,包括杜聰明的同代人,以及後來的鍾肇政,以及更後來不知世事在小學課堂裡唱著〈菩提樹〉的戰後世代,寄託在音樂裡的可能是一個經由日本教養轉化的心靈故鄉,在那兒,並非日本風情,無關台灣山水,但也已經不是奧地利原來村莊裡的水井與椴樹……

我們尋找安慰的不是原來的椴樹,不是西洋菩提,而是東方宗教裡的菩提,也就是帶著清淨、悟道、超脫之意的菩提……

這是錯把馮京當馬涼了,我們在遙遠的東方,唱著西方來的菩提樹,疲憊之心模模糊糊渴望的是遁世的歇息,渾然不知在它原來的文化裡,真正的撫慰與平靜終究只能來自死亡的召喚――

你聽,那鋼琴七個小節的序奏,不就是風吹樹動嗎?沙,沙,沙:來吧,到我身邊來,到我身邊來――●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