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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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凌明玉/【閱讀小說】 不密合的蓋碗

2017/10/08 06:00

圖◎michun

◎凌明玉 圖◎michun

抖開床單,一只條紋短襪溜出來。遺落的襪子,她的。

烘衣時夾藏著一起翻滾吧。孤單的襪子,總是等了很久才決定丟掉,後來又出現另一只,彷彿走了遠路,回家,卻沒有機會再見到另一只了。

失蹤的襪子,是不是,也很像他,獨自去做了什麼開心的事,回到家,若無其事擦著他的鞋,不在乎少了一只襪子。

摺痕,捲曲,汙漬……像是目擊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

宛真開始鋪乾淨的床單。

抓住前端兩個直角,抖開床裙,迅速將床罩套入彈簧墊,接著是下緣兩個直角。鋪好一張床,平整攤開在房間中央。

不成眠的夜,宛真緊擁著幾乎沒有重量的被子,包裹其中的人,除去所有衣物,裸身面對的究竟是什麼,還能是什麼。

柔軟羽絨在被衣裡有空氣彼此支撐,儘管徹夜翻覆,隔天,輕輕抖開,仍是一襲蓬鬆。彷若被一張海苔包裹的醋飯,她左右滾翻,拉起羽絨被,將全身覆蓋起來。

她想起那只孤單的襪子。

午夜一點。床頭的夜光鬧鐘,緩慢變化數字。身旁的男人忽然側身將手伸到她胸前,只是一隻手臂,卻是剽悍壯碩的身軀都集中在五隻指節的重量,每個觸點都讓她戰慄。

她僵直著,像是失去血肉和氣息的蝴蝶標本,美和醜皆無法定義,手腳無法轉動,他總是一下子制伏她。

彷彿一把電動釘鎗啪地將連排釘子打進牆壁,「啊……壓到我的手啦。」好痛好痛――但隨即收住呻吟,她知道,尖聲喊叫,只會讓他更興奮。

他的手在她胸口壓上一塊巨石,以手臂為支點,一下子便橫過身來,宛真習慣側身收伏在枕頭下的另一隻手臂,被他覆蓋的身體,瞬間壓制到底,痛――啊……她忍不住又喊,他左右翻轉她僵硬的肩膀和慌張雙腿,像沾勻麵包粉那樣反覆摟抱,她只得彎曲手腳蜷著身,剝除所有衣物的她是軟嫩的蝦子。他準備油炸她,嗤嗤作響的油鍋,整個滾燙。

「不要,今天不要……」她必須極力阻止,卻無力抵抗。

她一說不要,他暫時停止動作,貼靠在她身上,完全靜止,沉重呼吸,一絲絲鑽進耳膜,讓她感到恐懼。他該不會,打開抽屜拿出她的絲巾,蒙住她的眼,或將她的手密實綑綁起來。

宛真仔細思考這細微變化,假如總在男人情欲高漲時抗拒他、推開他,雙手環著胸躲進被子,愈會激發起他非得要在那瞬間得到滿足。她很想,在他流露欲望的第一秒,撥掉緊箍乳房的每一根手指。

每一次,不曾徵求同意直接撐開她,她毫無濕潤和欲望,撕裂她,聽她痛苦吼叫――以蠻力讓女人聽話,這算什麼?

好幾次,她抗議,不喜歡蠻力。他卻說,這是情趣,夫妻的情趣。

這樣歪斜的相處,他也覺得沒有關係嗎?

「有關係嗎?結果好就是好,最後,大家不是都很享受嗎?」

結果的好是他認可,大家就是他,而她是那拂了興致的人。

抵抗或不抵抗,結果是一樣的。面無表情沒關係,隨便了事也沒關係,配合演出這場戲便會順利謝幕,大家都能早點休息。

像一組不密合的蓋碗。

宛真一直思索什麼方位才能看起來不突兀,至少要是沉入純正牛皮沙發被穩重柔軟的觸感包圍,或是她最愛穿的棉質T恤,套進去,像是本來附著的皮膚,不曾隔著空氣,身體與布料完全密合。

她常一閃神,設想各種狀況,便忘記自己在做愛了。

埋在身上動作的男人,寬厚的背,汗水淋漓。她向上頂了一下,調整位置。無非想減少痛楚,讓自己好過。她還是看清了他的方形大臉,非常享受揭開她所有包覆,以舌滑溜地試探溫度,一口吞下甜與鹹交會的液體,像嘗到沾滿芥末的嗆辣神情,他的五官全都綻放。富含膠質的美味頓時充滿他整個口腔,他湊進她的嘴,將衝嗆辛辣的滋味傳遞過來,毫不掩飾他直衝腦門自由落體一樣的爽快。

從無例外,他悶悶從喉嚨發出幾聲驚呼表示讚賞。好,結束。

完事之後,兩人也照例,無話可說。

一開始為了怕尷尬,還會各自背過身拉攏被子,呼吸頻率和翻身次數,總是立即暴露她淺薄的偽裝。有時他還想從頭再來,確定他們還存在某種聯繫,一切只是徒勞。

重複掙扎和疼痛,竟是,他們這幾年的生活。

「我們根本不像夫妻吧?」背過身,她忍不住說。

身後傳來家豪微微的呼聲。他離開她的身體,如同掀開沾黏在一塊蛋糕上的透明膠紙,那麼輕易。

濕濡的汗與熱絡氣息還殘留在皮膚表層,如果不開床頭燈,宛真只好怔怔望著窗口,數算著,偶爾被夜風撩動的窗簾,左擺幾次右晃幾回。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也說不清,在什麼時候,關係有了變化。

大概從她感覺到空氣中有股隱藏暴力開始。他們,是剛過保鮮期的食物,勉強吃幾口,又擔憂毒素可能入侵的安全防線。以做愛來說,這幾年,她不曾感受在此刻死掉也無所謂的歡愉。

北風一直往那個狹長破口傳來咻咻咻的哨音,她起身,將只剩兩指空隙的窗整個拉上,冬天做愛簡直被催促著快一點再快一點,太冷了,又太熱了。他們無法一直蒙著棉被翻滾和衝刺,體溫把整張被子弄得像蒸籠,總是大汗淋漓一下子便掀開了被。

以一個完美的愛而言,做得非常草率,不好入口,尚未熟透的感覺,嚴格來說,屬於詐騙行為。

整個冬天,就是這樣,隨便做一籠包子或銀絲卷點心,嘗到也好。只是同居關係,甚至是分攤房租的室友,也不那麼令人煩心吧。她睜著睡不著的眼,望著天花板,浮出過往爭執。

四坪大小的房間,靠牆大衣櫃,一張床和兩個床頭小櫃,容不下更多餘裕,扭打或格鬥,回擊瞬間即會碰壁,還有與床架互相牽絆,施展不開的手腳,光是想像,也費力。

七點起床,半小時整裝完畢出門,他開車,她騎摩托車,一小時後抵達各自工作的地點。他們像分針與時針,重疊的時間不多。

離開彼此,心才覺得安靜,最近總被這想法纏繞,宛真很厭煩矛盾的自己。

每天每天,倉促急切移動,這房間,這個家,他們的關係,掐緊了咽喉。

回到家,她又覺得呼吸困難。

房間那面空白的牆,亮晃晃,彷若漆黑電影院,他們必須坐進屬於自己的座位,固定上片下片的規律,她說不出有多厭惡。

張開疲倦的眼睛,悄悄挪動枕頭,身體順著往下溜,很快的,腳已抵住床墊尾部,傾斜月光透過窗紗映照在小腿,像是打了一盞聚光燈,將她白皙小腿、突起腿骨、腳踝描畫出淺層的溫暖光澤。

連小腿骨上那道被摩托車排氣管燙傷的疤,淺褐色指緣大小,都像加上特寫鏡頭,在窗口被放大,放大。這個疤,丈夫從來不曾發現,宛真也沒說過,他的探索從來也不耐於抵達肢體末端。她似乎看見,那片牆上,他燃起了一支菸。

如果他會抽菸,至少抽根事後菸,還能在一根菸的時間說些話。雖然要說些什麼她也不知道,直覺這樣下去太不正常了。她的同事也說,結婚久了就是這樣,無話可說很正常。為了想懷上小孩,她現在非常討厭男人抽菸,也只是隨便想像而已。

將要三十歲,對於小孩,她和家豪不期待也不能放棄。她覺得已婚女性,活得不像女人,像回歸動物本性,沒有生產力也沒有活力。

這幾年,婆婆很有技巧地傳遞中藥材或醫療資訊,不過,婆婆從不覺是自己兒子有問題,有問題的肯定是她。

結婚以來,她依然蓄留俐落短髮,一百六十五公分、五十公斤,只比大學時期略胖一些,有點鬆垂小腹,皮膚很白皙,整體而言算是維持得宜。去圖書館找書時,曾有人從書架空隙傳紙條給她,她有些意外。她沒有告訴丈夫這事,藏在心裡,偶爾拿出來取悅自己。

她的五官不是容易讓人印象深刻那種,只有睫毛特別長,這點好像也不能稱為貌美,還有些小雀斑,站在大她四歲的家豪身邊,有點吃虧。他不僅高大瘦削,而且巴掌臉、單眼皮,最近還剪了韓星髮型,聽說很受年輕美眉歡迎。

「辦公室新來的七年級工讀生,都叫我『歐爸』―― 」他順手撥了下厚瀏海,挑眉的樣子,令人生厭。

日子淡得嘗不出味道,夫妻生活著好像只能炫耀一些不痛不癢、彼此聽了也動不了肝火的瑣事。結婚將要五年,她在補習班工作不需特意打扮,那些小毛孩也沒什麼審美觀。

她知道自己漸像一幅色彩斑駁的壁畫,看起來有質感,卻吸引不了丈夫。

做愛時,已經怎麼做都無法讓對方滿意了。

無論是在上或在下,在床或沙發,她已枯萎成乾燥花,只聽見凹折關節細微喀喀響,毫無亮麗色澤和姿態的生活,合法上床的關係,讓宛真覺得好疲憊。

如果忍不住抱怨,他會若無其事瞪她一眼說,「哪對夫妻不這麼過日子,妳以為自己在演愛情文藝片嗎?」沒有溫度和情感的聲音,上司對付下屬那種。

為什麼,前一刻汗水還交融在對方身體,他的回答卻讓人渾身發冷。

她毫無睡意,繼續望著牆面。一片漆黑,有些光影反而顯得清晰,譬如牆上那道九二一餘震留下的裂縫,買的是二手屋,房子的身世跟不了原主還遺留在原址。

裂縫位於臥室梁柱上緣,往下龜裂,大約有一隻手臂的長度,閃電狀地橫亙於牆面右側。平常臥室的門敞開,恰好遮住它,睡覺時關起房門,那道閃電總會冒出來打招呼,無法視而不見。

路過高架橋的車輛偶爾投射的遠光燈,像是黑森林張牙舞爪的樹精……那道裂縫不斷抽長,深夜時分不動聲響趴在牆上,彷如蠢蠢欲動的魔魅從心中爬出來。

宛真不自覺想將被子往上拉,卻怎麼也拉不動,不知何時被子已被家豪捲走。一張床上,像架設著通電的鐵絲網,她小心彎縮手腳,完全不想碰觸到他。他倒是豪邁自在迴轉身軀,有時像做了游泳的夢,隨意揮來一拳踢一腳,她總要使出全身力氣將他推回原位,比移動龐大的落地衣櫥還吃力。

推了半天,只聽見咿咿啊啊關節扭轉的聲音,他紋絲不動,偏斜的,還是她。她只好再次放棄,挪動任何細節。

厭惡,唾沫,黏膩的汗,他。

結束之後,宛真覺得自己只是沙包或啞鈴被充分使用過,匡噹一下晃回原處發抖的傢伙。被擺布的身體,讓她鄙夷自己。

她決定閉上眼,想像和另一位男人翻覆的畫面。他不會知道,她還是可以,悄悄地,將自己的心,挪動一點點。

製造小孩或單純做愛,對她而言,屬於無愛的欲望。宛真並非沒有欲望,她不願顯露出來,尤其在丈夫面前,那像宣示,她需要他。

有時她也熱切需要男人撫摸,韓劇或日劇那些暖男的溫柔她通常無法拒絕,也會偶爾想起前男友,在露營的海邊徹夜聊天,登山時激動的在森林親吻,入夜後在帳篷裡慌張的肢體碰觸。美麗純粹,不摻雜生活磨損的欲望,一幕幕,不受管控在腦海反覆播映。

回憶最美好的部分,保鮮期限非常漫長,足以讓她抵抗他,抵抗婚姻裡任何無奈的時刻。

這幾年,宛真最無法抵抗的反而是自己的真心實意。經常得按捺和他吵架的情緒,為什麼他凡事只考慮自己,從不加入一點點她這邊的資訊呢?譬如問問她,為何這麼想,或希望他怎麼做,都好。

現在,他不耐多說,也少過問她的想法。但是,如果連愛都丁點不存,又怎能愛這樣的生活?

說一點什麼都好吧。

「你好膽擱講看麥欸――」

窗外忽然拔尖一句辱罵,她摟緊枕頭,眉頭緊蹙,甚至覺得整個房間微微顫抖,隔天不用上班啊,不知哪裡又開始吵了。

可能近在咫尺,隔著一條小巷子,是對面公寓頂樓,或是鄰近住商混合大樓的某一樓層,幾日、一兩個星期,深夜或凌晨,分不清日夜的時間,便會傳來男女激烈爭吵的聲音。

「幹――有沒有公德心啊……快十二點了……安,靜,一,點。」

有個誰按耐不住,加入戰局,劃破寂靜對峙。她原本來就難以捕捉的睡意再度被打斷。身旁的他,翻了個身,再次將被子捲走了。

城市裡的狹小住屋,半空中的話語,彷彿彈跳在紅土球場的網球,每一球都有人迫不及待奮力擊回,吊高或掛網,都是一記詢問,也總有人回應。

她不禁羨慕起那尚有言詞齟齬的男女,至少,他們還願意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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