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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李昂/【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睡美男 - 上

2017/10/01 06:00

圖◎阿尼默

◎李昂 圖◎阿尼默

有一種情愛,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要遺忘。

這是一個關於遺忘的故事。

她說,她與他之間,從一開始起,就必須盡全心力地致力於「遺忘」。

還無須多說那詩人的名句:

愛太短而遺忘太長。

這反倒是一個關於遺忘的故事。

關於何以必須遺忘、遺忘什麼、如何遺忘、遺忘了之後……

(還只能是沒有孟婆湯的遺忘,也不會有忘川可過。)

1

早在暴發的七、八○年代,減重美容、較大規模世界性品牌的健身房即被引進島嶼來。

然對這新近暴發的島嶼,減重美容、健身房為的還不是健康,噢不!健康尚不是選項,才剛開始吃太多,仍尚未累積過多足以為害的膽固醇、脂肪。這時期要的是美麗,既要有曼妙的身材還得搭配上豐滿的胸部,對東方人相互衝突的這兩者,尤其想要靠減重美容來達成。

之後,暴發後停滯的島嶼經濟,美食多年又必然步入老化的社會,這時候減重、健身房才真正為著健康。

她參加並在此遇見他的,便並非坊間常見的健身房。

它是在連鎖的健身房內,但卻是特別的專區,有自己獨立的小空間,關起門來,外面都不易窺視。裡面是健身房都不常見,常被戲稱為「滿清十大酷刑」的各式器材。

這是個做皮拉提斯(Pilates)的房間,除了一般結合大量瑜伽的運動皮拉提斯,還有他擅長的具復健作用的皮拉提斯。

以善於在艱困地區旅行出名的殷殷夫人,為到抵深藏的祕境長時拉車、走路,如同舞者、運動選手一樣,到了一定的年齡,身上不帶積累下來的傷痛基本上不可能。

回台長住不做那麼多旅行,她有了上健身房的習慣,一聽聞到它可能有的「療效」,便來加入他的皮拉提斯課程。

一開始她承認他引動她的好奇。

他叫Pan,潘,他的原住民血統。

到來了他的時代,做為家中最小的孩子出生在七○年代末,成長過程中島嶼逐步民主化,原住民成了要政治正確的代名詞,歧視不能說沒有,至少不敢公然地叫「番仔」。

以才華揚名的歌星、運動員,更取得了人人稱羨的財富與名聲,在華人圈甚且是世界性的「台灣之光」。

他因裝扮而留的辮子頭,雖然只在臉面周遭有幾條髮辮,為著方便於工作場域的打理,然也算是公然的一種表態?

他並不忌諱。

雖然他一身偏向蒼白的皮膚,那種已微帶白種人的白。不有著說法:原住民混到了前來島嶼的荷蘭人,五官立體而且膚白。他還不似原住民常會有的武壯和容易肥碩,是高、瘦,勻勻的長身。

她對他的第一眼印象,居然是個Band的樂手多過於健身房的教練。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殷殷曾在一場電影的試片裡,見到了一位像神祇一樣金光燦爛的原住民男孩。

而那年輕的男孩,十七歲,長身、高且白,雙眼皮大眼挺鼻薄唇。殷殷乍見,為那男孩輝煌真能集光聚焦照亮周遭的美所絕倒,多年以來一直保有印記,男孩像一位從奧林帕斯山下來的金光燦爛耀眼的神祇。

健身房封閉的空間裡第一次見到Pan,不知怎地來到殷殷心中那許多年前只緣一見的年輕的男孩。殷殷更不知為何想到,他就是當年所見的那美絕原住民男孩,只不過年長了後的模樣。可立刻為自己的念頭感到可笑,那男孩於今至少五十歲,而他明顯只有三十多歲。

而且,雖然同是瘦且白的Pan,絕對不是這樣金光燦爛的神祇。

他沒有那年輕的男孩美絕耀眼的無瑕美好,Pan就算臉面俊秀,也布上風霜。他是被揉皴的一張神像圖像,還不是主神,是站在一旁陪伴的小神,還好不是侍童。所有的皴折都落在他身上。

要一些時間之後,殷殷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會發現她對他有太多文學性的原住民苦處的想像。事實上他父親來到平地討生活,娶了平地女人,父母親給了他基本的生活所需和照顧,當然不富裕,也不曾送他進安親班栽培才藝,父母親本身沒受什麼教育,也就不曾強加他一定要讀書。

自小功課不好又愛玩,成了所謂的「放牛班」孩子,國中畢業體育專科,他學跆拳、易筋經,加入鄉里的「八家將」搬演,所幸帶領的人真是要回復民俗才藝,並非引入毒品幫派,搬演八家將中受到筋骨傷痛,他們多半還由此學習到了基礎的民間穴道筋絡療法。

來到都市尋求工作,運動在這亞洲的島嶼也逐漸開始,跑馬拉松、騎自行車、鐵人三項形成風潮。他發現健身,這是他能做的,考上教練職照,還因為民間穴道筋絡療法的基礎,他進入具有復健作用的皮拉提斯系統。

她看到他,打從心底地歡喜,那快樂使她說話大聲,整個人容光煥發的明亮。

在這少有事物能動心的時代,到了她的年歲,有多長時間她不會有過這樣的快樂歡喜?!

很久。

的確很久。久遠到那到臨的快樂深切達心,迷夢般地身陷其中想要繼續擁有。

那巨大的、使得她整個人容光煥發明亮的歡喜快樂,不自覺中,再轉成思念。

寫生活雜文的殷殷夫人,不能不發現到這可能的愛。來自於見不到面時,魂飛夢縈的想念,驚心動魄地將與他在一起的任何片段時刻,於心中一再反覆地、無可抑遏地出現,並阻擋了與外在的相關聯,而至於一切聲響影像俱在,但是都蒙上了一層恍惚的薄膜,輕霧繚繞於心。

難怪都說蒙蔽了心智。愛,果真是可以蒙蔽了心智。除了與他相關聯的一切,既都在,又不真正地存在。

她怎麼知道自己魂不守舍呢?很簡單,打開冰箱要拿豆漿,拿出來的卻是牛奶,而且要等到牛奶倒入碗裡,才赫然發現液體的顏色全然不對。(還好,沒有將豆漿倒到咖啡裡面,不過,誰又能說咖啡加豆漿不是時髦的新口味?!)

曾做為外交官夫人的她,常得宴客,如果拿的是芝麻醬當做醬油來要烹煮,那麼,怎麼會不知道自己魂不守舍呢?

原本以為不必然像《威尼斯之死》那樣的痴心苦戀、那樣的跟蹤跟隨。夜裡於水岸的拱橋、疾病焚燒物件連紅色火花都顯陰重的暗巷轉角,無視於極可能上身的死亡,只為了不能不見到他。

就是為了愛。

(明知道追尋著的就是死亡。)

健身房的每次見面,都喚起新的愛意,回來之後久久不能自已。

(只不要再見到他。然可能嗎?)

本來以為她留他在身邊是一種平和的慰安,一種至少有著依靠,飄蕩的心至少有著落的定點,只要不想再有進一步,至少定點會在。

只要停留在這裡,便不至有傷痛。

果真有一個停損點,傷痛不會越界?!

她看著手機「下載」在前跑的線,不到終點不會罷休,那情愛,可會、可曾在中途停留,還是一逕地要往前,不到終點不會罷休?

每回與他再見面,很快地要立即知曉那愛情的不可能,是因著彼此的重大不同,最關鍵的當然是年齡的巨大差距,以及,兩人各有牽絆的感情?

讓這不可能的愛情,就由此淡化消逝,一切本該如此。可為什麼方離開,便要那樣魂思夢想地想念?

她,她們,還有她們前後世代生養在島嶼上的女人,來到了這樣的轉捩點:

更年期。

一開始,她們女人有國外經驗的,都自詡較西方女人更能保顏值。因為沒有深邃的輪廓,魚尾紋、法令紋較不容易進入,不做那麼多戶外曬太陽運動,她們較不顯老。

可不論外表看來如何,更年期無疑是個臨界點。

基本上要到她們前後這世代,才可以開始訴說。即便所謂的女性作者專家,公開自己切身更年期經驗的討論仍不常見,大都是以複數的「她們」來發言。但,至少開始有了公開的談論。

最鮮活、最容易取樣的例子來自瑪丹娜,是的,那她們世代的「教主」,年輕時引領風潮,步入中年,中年後,維持好身材容貌體力,繼續世界性的巡迴演出事業。

更重要的,與年輕的二十幾歲健身教練公開談情說愛出入成雙。男人小她三十幾歲、近四十歲的年齡差距不是問題。

風尖浪頭,她仍然是Madonna。

(還是個看來較她們易老的西方白種女人呢!)

「她們」,生養在島嶼上的女人,沒有人公然追隨,也自認沒有能力、社會不會給予這樣的機會。果真,有年長女人養「小狼狗」,也搏取到媒體版面,但由於這少數女人被認為學養、條件不足,只是成為笑柄。

另種說法則更盛行:

自古以來東方有一種面對老去的方式,是人生哲學也是美學:順其自然。

男人除非真到了大齡,自願老去,否則青春對他們差別不那麼大,永遠有替代的錢與權(尤其有威而剛之後)。得要順其自然老去的,更是女人。這類人生哲學實在容易,不費勁也無須特別努力,不強求逆轉時間抓住青春,一切順勢而為不違逆,便能自由自在。

活在當下自在自得,尋求智慧而非強留青春,但求優雅地老去。

殷殷自然是東方美學的追求者。

(她們這一代的女人基本上都如此。容易而且符合社會成規。)

她,她們不化妝打扮,顯現老化的肌膚、斑點,穿寬鬆的衣服裡面可以包容下垂的乳房、幾層肥油堆累的鬆垮小腹、象一般腫肥的大腿……

直到他成為她一對一的教練。

一開始是要修復拉傷的手臂,接下來她在他的訓練下,不再以常見的瑜伽腹式呼吸,而回復胸部呼吸,她尋回了本來就知曉自身原就豐滿的胸部。皮拉提斯專注於核心肌群,她的腰連帶逐漸有了曲線和線條。

身體的回復,就算不是回春,也一定引動了潛藏蟄伏下來躍動的心。

她先是感受到無比的快樂歡喜。

這快樂歡喜明顯地長趨直入擴展橫行,占據成為中心。寫感情雜文起家的殷殷,不能不驚覺:

萬一,這美好的感覺不能被控制,無盡地往下膨脹、發展,那時要來斬草除根,會不會大不易?

可能否放下、放棄這快樂?緊鄰深淵的,居然是快樂,站在萬丈深淵旁的,是微笑,噢,不只微笑,還真是滿臉的笑,暢快的、快樂的笑。

有這種面臨深淵的方式嗎?

那夜裡她上完教練課回到她在郊外的家,一進入屋內,她聞到若有似無的花香。

茉莉花。

後陽台的茉莉花,因著並非緊鄰著她的臥室,不那麼被注意到。另個殷殷都不願直接面對的理由:那陽台專屬丈夫的臥房。

如同不少家中有足夠空間的夫婦,到了一定的年齡,選擇分床而睡,為了彼此有更多不被干擾的起居方式、改善已經不佳的睡眠品質。殷殷和丈夫不僅分床,而且有各自的臥房。

尤其是年紀大許多的丈夫,晚近身體明顯地頹敗下來。

在派駐的所謂落後地區的大使官邸,偌大、使用不盡的一個又一個房間,常年來經常性的在外旅行,出發與回來晨昏不確定的時間,殷殷習慣性地擁有自己的臥房。

倒不是那些女作家們強調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

她一向有自己的房間,始自她中台灣被稱道的家世。

這茉莉花不在自己的房間,在家中丈夫的臥房後陽台的另一端。殷殷都還留意到茉莉花,在開花。

她聞到它的香味。

那種在陽台花盆裡的茉莉花,已買來一段時間,並非花農新顧好的枝繁花茂。小小瘦弱的茉莉花,得開多少朵,才能夠引起注意,它的香息也方能夠傳遞出來?!

對小小的茉莉花,克服距離,就算只是每一尺一吋的距離,都是一次又一次嚴苛考驗,削減弱化的香味,更是一點一滴地抑減。

而只有在愛的人,才會發現那小小的茉莉花開,甚至不需要開太多朵,只消是花開,只消有香味傳出來。

殷殷在仍是盛暑的九月底中聞到那素有「六月茉莉」的茉莉花香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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