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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鍾文音/繼承者 - 下

2017/07/18 06:00

圖◎唐壽南

◎鍾文音 圖◎唐壽南

父女同種 母親同根

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想著母親這句「父女同種」究指何意,是何依據讓母親如此信誓旦旦地認為我繼承了父親而不是她?因而讓我檢視著和父親的相同處,想著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如果我像他的話,他就是我的自畫像,因此我必須好好地觀察他一下。他有著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瘦削的骨架、被母親譏笑鳥仔腳的腿、沉默寡言、靦腆溫吞、抽菸喝悶酒……連續十幾年歷任導師在我的成績單的評語:「沉默寡言 品學兼優」,沉默寡言如我父親。但我品學兼優啊,為何母親將不愛勞動的父親和我畫為等號?從以前她即把目光緊盯在我和父親身上,常指著我們倆說著:「餓水頭田,餓單身漢。」原來母親嘴裡的同種是同病症,是罵人的。

母親應是把我看透了,知道品學兼優是假象,因她發現我開始趴趴走,或者常陷入發呆狀態,這和父親在廟前抽菸看落日的神情大概神似。我大學畢業後,更是覆轍了父親,這倒真應驗了母親的話。父女同種,都不想好好上班。喜歡窩居,但又嚮往世界,矛盾的個體。父親一生沒去過任何旅遊地,他如果離開家裡都是為了出外工作,比如山林,田裡,宮廟。他喜歡窩居,帶著冥想似地在一個地方遙想遠方。偶爾去遠方,只是因為同住的對象造成心裡的苦悶或者干擾。我幾乎覆轍了這個情況,且我是父親的巨大加強版。

很多人誤解我的流浪,其實我真的喜歡窩居,只是窩居的對象把我推向遠方,久而久之,只要遇到擱淺的人事地物,我就選擇逃離,逃逸的他方,父親當年的小小移動就像是我的微縮,我擴大了君父的城邦,但卻一無所得,甚且更為空虛。所有的旅程都像是列車往前的退後風景,難以捕捉,毫無前景。抵達是謎,出發更是謎。交織在我命運的版圖,猶如餐廳訂位表上的彩色圖釘,毫無向上攀升的路徑意義。直到母親倒下,我才明白,過去把我們推離家門的是母親,但把我們拉回家門的也是母親。我才發現母親是抵達的一切,她提早完成我的移動版圖,因為日後我將被她的感情十字架釘在原地了。於今,我在母親的病床前回憶,能啟動回憶,是因為過去的豐饒足以撐起回憶的力量。

父親過世後,回家的路途確實遠了,只要想到母親的厲聲厲語,我就會在家門躊躇徘徊,以前還有父親會在家裡平衡我心裡那股我們父女同病相憐的奇異感覺,父親走了,只剩我一人獨自挨母親的罵。失去了父親在世的恐怖平衡後,家變成母親的代名詞,因此「家」籠罩在母后的巨大陰影下,家使我害怕,我怕一個人獨自和母后相處,君父的城邦傾頹,母后的勢力卻愈發強大,就在父歿之後,我的腳程先是住到家之外,接著是住到台北之外,接著是住到島之外,接著是住到離島千里萬里之外。

我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原地,傷心的原地,因而她的暗夜哭聲從沒傳入我的耳膜,我佯裝我可以遺忘她,我且輕忽天蠍座的執著愛恨。我往天涯行去,很遠的天涯,跨過國際換日線,飛越海洋,橫渡沙漠草原荒地,降臨許多陌生的城市,在每個陌生的旅館醒來,聞著陌生的空氣,想起的人卻常常是母親,童年和她做生意,我們曾經一同移往島嶼各地,之後我卻把她留在原地。

靜止的原地,她無法離開的原地。

即使我其實是一個渴望窩居的人,但當年對我來說,窩居一地已然幻滅,因為她能輕易摧毀我的每一天,就像當年父親獨飲的時空總是幾句話就被她撕裂。我怕被她找到,因而我必須往海去,往天飛,往世界的盡頭去。

天知道,我想她。

海明白,我愛她。

黑夜的父親 白夜的母親

父親確實是屬於黑夜的,天色黯淡後,他的米酒頭就會上場。而且他和其他愛喝酒的人不同,他只愛獨飲,不喜和他人鬧在一起,所以他雖喝酒,但從沒出過事。他只在兩個固定的地方飲酒,一個是田地旁邊的宮廟前,一個是家中的廚房。且他在廚房飲酒,都是我們吃飽飯後下桌了,他才緩緩地拿出擱在牆角旁的米酒蔘茸酒紹興高粱酒之類的酒,緩緩注入玻璃杯,開始他的夜晚獨飲。他好像非常享受這段時間的一天閒暇,靜靜地翹腳坐在廚房餐桌,輕輕讓酒神餵養他的孤獨靈魂,他從不言語,喝酒時也是安安靜靜。好像他的靈魂在和酒仙對話。

我常從客廳穿越三個房間的長長陰暗廊道時,在廊道的盡頭處看見父親的背影,我會偷偷在背後杵一下,尋思這個在燈泡下獨坐獨飲的背影在想些什麼呢?偶爾他轉頭看見我,他會問我要不要再吃一點?我這才看見餐桌上多了一、兩道他的私房菜,大約是麻油麵線煮米酒加蛋,煎魚之類的。我搖頭笑著,心裡其實很替他擔心,等等媽媽要是走到廚房,爸爸就又要挨罵了。罵的幾句話通常都是:「生目珠沒見過這麼愛飲的,尿為何不提去飲?」再凶狠一點就是罵:「怎不飲死?飲死最好!」

父親和酒神對飲的時光就在母親走到廚房時結束。他拴起酒蓋,移去酒杯,捻熄燈泡,彷彿帶著無限悵然地走向無光的所在。

也許那時候父親就生病了而不自知,酒會減少他的疼痛,酒讓他飄離現實。菸酒都是他的老友,靈魂的老友,他這麼孤獨,他如此無語,確實唯有杜康可以解憂。

果然後來父親真的是飲死的,母親一直很懊悔她老罵他這句話。

父親住院前,母親不知道他不舒服還罵他,這使母親很心痛。而我也很心痛,因為父親住院前,他央我去幫他買酒時,我非常不情願,覺得幫他到雜貨店買酒很丟臉。父親住院後,我在病床上偷偷跟父親說,爸爸,我去幫你買菸酒好嗎?只求你好起來,你要抽多少喝多少都沒關係。父親睜開眼,微笑著,他仍不語,他一向超級省話,他的微笑就是千言萬語,那樣靦腆,帶著無辜的神情。他不屬於家的煙火的,他是應該浪跡天涯的酒仙。

父親過世,我在他的遺物裡面,找到一張紙條和一張借據後,我才真正體悟到「父女同種」這句話的意義,父親原來想要去走船,他一生都被釘在原地,一生的汗水都流在土地裡,但他的心卻如此地嚮往海洋,渴望移動,那是我們不認識的父親,他獨自扛著這個渴望走到生命的終點,還沒來得及回首,更遑談眺望未來。他老是哈著菸瞇著眼往落日掉下去的山的遠方海的盡頭看去,原來那裡躲藏著他的渴望,那裡有一張他對生活的藍圖。我心想,母親是對的,我真的跟父親很像,想日後一定要四處野遊。母親一直掛在我耳邊的話,變成強烈的心理暗示,我像父親,我像極了他,所以我任性。因為明白這份任性,所以我不敢結婚,我如果結婚下場就會和父親一樣,斷了羽翼的鳥,被釘在土地上的他只能偶爾哈根菸時仰望天空。因為母親的暗示,所以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父親最得意的複製品,我有意無意地覆轍了我母親眼中這無用懶散任性自私的君父。

我總是離家那麼遠,離母親那麼遠,我當時忘了她的傷心,忘了她的想念。我只看到我自己和我即將奔赴的天涯。

父親是真心想看海,那他或許可以把我取名為海潮、海音……他沒有讀過林海音的書,不然也許我真的會叫做鍾海音也說不定。

人間關係的三位一體

父亡後,我彷彿耳朵寄生著父親棺木蓋棺前的聲響,榔頭與鐵釘在進行封棺,這肉身讓人們注目的最後一個儀式,彷彿傳來慟!慟!慟,要蓋棺了,而我的記憶卻總是不願意被蓋棺。將記憶藏進心裡,自此父親就像一盆火的餘灰,冷風灌進時才會想起。

父親自此卻成了母親記憶版圖裡的黑暗結石,只要一思起就會磨痛著她。

從墓地歸來的那晚,我忘了是怎麼吃飯怎麼睡覺的。只是到了半夜,被一種如鬼魅的哭聲幽幽喚醒。後來貼壁傾聽,才聽出哭聲是從母親房間傳出的。我乾脆坐起,看著一球透明的月光掛在眼前,想著母親在房間裡,約是她那時才明顯感到那間雙人房裡自此真的只剩伊一人了,她遂哭了起來。按她的脾性之直與烈,是一哭不可收拾的。

父親走後,母親就很少罵我了,「父女同種」這個詞更是徹底消失。

原來母親罵我是聲東擊西,他是罵給父親聽的,好像我的不好是因為遺傳了父親,並非我真的不好。這讓我覺得寬慰,可又覺得對不起父親。可憐的父親,一生在母親的眼中,如斯無用,原來父親是一本小說,是一首詩。我們人間關係的三位一體,傾斜崩壞始自父親,也結束於父親。

父親走後,母親開始準備她自己的死亡儀式,但是死神往往掠過她的衣角,等待如斯漫長,最後她和我都遺忘了死神從不曾忘過任何人,她守寡彷彿守了一個世紀似的悠長。但就在我們最不經心的時候,在最沒有準備的時候,祂卻突然現身了,母親突然就無預警地倒下了,中風臥床如繭了。祂還沒有準備拿走一切,因為死神要我寫下這一切,從苦獄癡獄的上岸者,或許我能為她寫點什麼。

母親從昏迷中醒來時,那又堅韌又絕望的神情,使我瞬間明白,父女雖同種,但母女卻同根。即使文學的海岸線往往把我推到了荒原,但我可是豐厚精神領土的繼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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