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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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貓拓/【閱讀小說】殺貓者 - 上

2017/06/27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貓拓 圖◎阿力金吉兒

就像灰塵一樣。他想。

灰塵這種東西啊,每天每天,不知道從哪裡落下來,落得到處都是。窗沿,桌角的筆筒後面,家具與家具之間的縫隙。他甚至在吸塵器上頭發現一層薄薄的灰塵。明明是每天使用的東西,也會積灰塵啊。看到的時候他有點訝異。淡灰色的灰塵默默棲身在機器的前半部,避開上頭的提把與下半部的各式開關,標示出不被碰觸的區域,著色本似的。是這樣啊,他想。原來是這樣。

每天都有新的灰塵。灰塵無所不在,飄在空氣裡,什麼人也不會注意到;累積到有了顏色和體積之後,卻成了破敗與不清潔的標示。快去擦掉。怎麼這麼髒。平常是不是都沒在打掃。

他打開吸塵器。

先用吸塵器吸,再用抹布擦。院長堅持打掃不用拖把也不用掃地機器人,得一塊地板一塊地板好好擦過,而且是跪著擦。這是每天拉開鐵門之前的例行作業。阿哲為此多所抱怨,腰痛啊、用抹布擦很花時間等等。院長是不是有潔癖啊,阿哲說。他聳聳肩。跟前幾間診所比起來,院長是龜毛了點,但他無所謂,反正不擦地板的話就是得去洗籠子或洗狗。動物醫院嘛,要擦要洗要幹嘛的骯髒事跟體力活還少得了嗎。事情總要有人去做的。

醫院的生意不錯,總是從拉開鐵門就忙到最後一刻。一大早就抱著貓啊狗啊什麼的衝進來的人不少,三更半夜的狀況當然也很多。其實醫院是沒有急診的,但固定來診療的飼主幾乎都有院長的手機號碼。深夜的看診幾乎都是耽誤不得的狀況,院長知道他住在附近,急診時經常會Call他來幫忙;他閒著也是閒著,所以幾乎都會答應,漸漸地這事也變成慣例,電話裡院長的語氣也變得愈來愈理所當然。

大概因為這樣,幾個半夜常跑急診的「愛媽」也記住了他。這些愛媽是院裡的常客,三天兩頭就約好了一起來拿貓食或帶貓結紮,候診室裡邊等邊聊天。隔壁巷子裡新來了一隻很悍的貓啊,老是在對面精品店屋頂的那隻黃貓是這一帶的老大,咖啡店裡那幾隻貓又如何如何。他聽了有淡淡的訝異:這麼多的貓和狗,真的都認得是哪一隻嗎?

這麼多的貓和狗。他有次認真數了院裡出入看診的各式動物:三十七隻。不包括在地下室住院留宿的八隻。他記得那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是幾乎都得加班的一天,特別是晚上七點過後,會大量出現那種「週末就有點怪怪的」動物。週末大部分的動物醫院都休息,於是這些動物就得等到飼主下班後才會被帶來看診。負責櫃檯和藥品的婉婷特別痛恨這種人:知道寵物怪怪的了為什麼不請假來看呢?有些病是等不得的啊!星期一也是最多動物死在院裡的一天。那天有一隻斑鳩,三隻貓,二隻狗。他記得是這個數字。

後來他就不再數了。畢竟每天都有這麼多的狗,這麼多的貓。

他抽出一條沾了血和排泄物的墊布,裡頭蜷縮成一團的生物張開眼睛,畏懼地看著他。他朝裡頭咧齒一笑。

他觀察那隻貓好幾天了。貓被養得毛髮豐潤光亮,一見人過來就過來蹭。街上幾間店的門口都擺著貓碗,角落裡鋪了毛巾布的紙箱算起來也有三個。貓的行動很固定:白天在公寓的遮雨棚上頭曬太陽,中午左右晃到咖啡廳裡,傍晚則會到隔壁巷子的停車場晃蕩一陣子,晚上再回來,在服飾店裡討飯吃。他揮手叫貓,貓悠悠過來,用頭頂他的小腿。他蹲下身子、看準時機抖出手心裡的零食,貓立刻吃了。

這幾日只要排休,他就騎著機車過來這個街區,找間店待著吃東西滑手機。貓很快認得他,知道如果他伸手叫喚就表示有零食可吃。零食是常來院裡的「可樂媽」推薦給他的,說這個牌子的零食她們這區愛媽捕浪貓結紮的「王牌」:只要出動這個零食啊,再難抓的貓也是手到擒來啦。一旁的「蔡媽媽」則問他,怎麼突然想知道貓咪喜歡什麼零食,是養貓了嗎?他說沒有啦,是朋友的貓,想跟牠培養感情。兩個愛媽吃吃笑起來,問,你朋友是女生嗎?

他沒回答,露出工作專用的「略帶為難的靦腆微笑」。

好啦我們不要為難冠傑,但如果哪天你想養貓了,一定要跟我們說啊,來看看哪隻貓跟你有緣。蔡媽媽說。

好。他說。

冠傑這麼優秀,能被他養的貓一定會很幸福。可樂媽說。就是說啊。蔡媽媽說。

他繼續微笑。

很多哺乳動物的笑容其實是露出牙齒,表示威嚇的意思,但靈長類露出牙齒則是弱勢的一方表示討好的方式。他對明輝說。

是喔。明輝說。幹嘛突然跟我講這個。

當時他們正在幫一隻癱瘓的柯基按摩四肢,牠邊發出嗚嗚聲邊露出牙齒。明輝打了一個呵欠。雖然他的手指還在動作,但眼睛看起來幾乎已經是閉上的。最近明輝總是一臉睡眠不足的樣子。

你怎麼這麼累?明明這陣子比較輕鬆的。他問。這個月院裡新聘了兩個助理,加上他、阿哲、明輝,一共有五個助理可以輪班,負擔減輕了不少,也總算可以好好休假。

沒啊,就準備考試,總不可能一輩子都當助理。明輝說。

他手中的動作停了半秒。喔,你下定決心了喔,真的要去考獸醫系?那錢哩?

我跟家裡說了,我爸媽說如果考上了,會幫一點忙啦。明輝彎著手肘揉眼睛,看起來清醒不少。總之,先考上再說吧。明輝說。

他覺得不爽。究竟憑什麼呢這些人,來院裡超過半年了,卻連保定也都做不好,該洗狗的時候又老是找別的藉口閃躲,淨會挑些輕鬆的事做。像他,跟著院長做手術已經快一年了,現在院長甚至放手讓他做些簡單的手術,常說有他在比一個菜鳥獸醫還強……但這有改變什麼嗎?沒有。他還是一個被獸醫師使喚的獸醫助理,只是每個月的薪水從兩萬四變成兩萬八。兩萬八在台北不過剛好足夠生活而已,扣掉房租水電網路費伙食費之後夠他買兩件新衣服和電動遊戲。阿哲和明輝呢,卻可以每週去看電影、演唱會,臉書上不是美食照就是出去玩的照片,再不然就是抱著狗的合照。都是些純種狗,古牧、巴哥、可卡,底下一堆留言稱讚狗可愛。他一一點開來看,都是些大眼睛長頭髮的女孩子。

人生就是不公平的。他知道。從他考不上醫科的那一刻他就深深知道這件事。事實上,高中之後的課業他一直跟得很辛苦;在看到榜單上那個數字之前,他還相信老爸說的、相信是自己努力得不夠,而只要繼續努力,有天一定可以得到回報。

簡直就跟白痴一樣。

後來他那個當醫生的老爸就不怎麼跟他說話了,注意力轉而放在相差八歲的弟弟身上。他隨便填了一個台北學校的志願,大學念了兩年就不去了,錢花得差不多了之後便開始找各種打工;當時住處附近的動物醫院在徵助理,填履歷時他隨手填了某大學的獸醫系。從那之後他換過三間醫院,始終做著助理的工作。

他不討厭動物。或者說,他不討厭生病、奄奄一息或血肉模糊的動物。醫院本來就是這樣的。那天院裡衝進一對情侶,懷裡的外套裹著一隻已經看不出來原本是什麼模樣的動物,手術到一半那隻動物就死了。院長離開後,新來的助理進來看他清理遺體,看著看著竟哭了起來;等他處理完遺體送出去,才發現整個醫院裡找不到原本的那對情侶。新助理隔天就提了離職。

比起洗狗或是被貓抓,這些事還更讓他覺得煩。他不能理解那些面試時口口聲聲「因為很愛動物所以想為動物做點事」、然後很快就離職的人。也不能了解院長為什麼願意接半夜的急診,或是以賠本的價格做流浪動物結紮手術。難道那些貓狗會感激你不成?

那些愛媽也是。每隔幾天就出現在院裡,每隔幾天就送幾隻新的貓過來。要結紮的,打架抓傷的,長黴菌的,被狗咬的,被車撞的。

哪來這麼多貓。他想。

他上網Google,想知道流浪貓狗究竟為什麼那麼多。這些愛心媽媽,每天每天提著飼料大街小巷在餵,出了事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抱來院裡。如果真的喜歡這些流浪貓狗,幹嘛不養起來當自家寵物就好?當然啦,流浪動物那麼多,不可能每隻都養起來當自家寵物;但貓狗那麼多,就算是這樣,又能多救幾隻?

優勝劣敗,適者生存。不是這樣說嗎?

說到底,哪隻貓狗不是因人而死?來他們院裡看病的貓狗,最多的就是腎臟病。吃人工貓食狗食的貓狗,幾乎無一例外都注定要患上這種病。即使如此,養寵物的人卻幾乎都還是餵這些人工飼料;最後患了病又巴巴地每天抱來醫院。他每天都看到這些。

有夠白痴。他想著。

幾個愛媽約好時間來醫院領取貓食,等待時站在候診室裡聊起天來,話題不外乎政府的動物政策有多爛,以及周遭鄰居有多不友善。

他扛著貓食出來。

愛媽們圍過來,按著單子上一人幾包幾包的各自領了回去。可樂媽把貓食塞進菜籃車裡,轉頭問他,冠傑啊,你喜歡什麼花色的貓?

雜貨店巷子裡那隻胖三花一胎就生了八隻小貓,「可樂媽」這陣子一看到他就問他要不要養一隻。

我現在住的地方不能養貓啦。他回答。

喔。可樂媽悵悵然地,停頓幾秒又開口:哎唷,你問問看房東,我給你挑隻安靜不吵鬧的乖貓咪。

可樂媽家裡隨時都有十幾隻貓,其中五隻是自己養的,其他大多是因為生病而暫時留置照顧、或是幫忙中途的貓。拗不過可樂媽的邀請,他去了。可樂媽住在巷底一棟舊公寓的頂樓,貓就養在頂樓加蓋裡,十五坪簡單隔成兩個房間,分別是貓的遊樂場和臥房,奶貓或病貓則會被可樂媽特別帶到樓下照顧。他好奇起來,在屋裡兜轉了幾圈,看貓在這個比他住處大上三倍的地方跑跳追逐。

怎樣?有沒有喜歡的?可樂媽撈起腳邊的一隻虎斑貓向他推薦,說這隻貓乖巧聰明又親人,是少見的極品貓。真的啦,你帶這隻回去保證不會後悔。可樂媽把貓塞進他懷裡。

他感覺貓貼著他,兩隻爪子抓著他的手腕。貓抬起頭,抖動鬍鬚打量他。嗅聞著他的氣味。

「喵。」貓說。聲音細細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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