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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楊索/【荼蘼九○】金馬車

2017/06/25 06:00

◎楊索

場景不斷幻化,事件反覆堆疊,如通天塔或噴薄中的火山。此外,是全然的黑暗,我陷於夢與思緒的隙縫裡,此身何寄;我想起那群被時代拖行的人,鮮血、火光,照亮了一台奔馳的金馬車。

我有自己的難題

1997年6月底,我飛往香港,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的我,並無採訪任務,只是想去觀察、感受港人社會的浮動。大限前夕,在蘭桂坊遇到舊主管司馬文武,他欲言卻止,闇黑中,他的雙眼顯得炯亮。

香港猶如新嫁娘,被妝點於五光繚亂的慶典氛圍中。四處是慶祝九七回歸的張貼、綵球,儼然是馬照跑、舞照跳的昇平和樂。去趕這場盛會的,還有楊德昌,他寫說:「你的旅程顯得有些多管閒事。不是嗎?如果你是香港人,難道你到今天還不清楚一九九七是怎麼回事嗎?難道你還沒有做好你應該已經做好的一切調適及安排嗎?6月30日?7月1日?那應該只是兩天不必一早趕去上班的假日……誰還會比你更清楚呢?」

彼時異地,我只是好奇的局外人,並不真正理解香港發生了什麼,或即將迸發出什麼。我真正關心的是,我是誰,我要成為什麼?困惑始終伴隨著我。

1988年的五二○抗爭,警方與農民的激戰對立,暴烈如疾雨。在事件過後的殘景,我看著磚塊,猶燃燒著的車輛,心緒混亂纏繞。隔年鄭南榕自焚出殯,在總統府拒馬前,一個小人物詹益樺以命相隨。烈火兀自狂燃,還記得現場的攝影有潘小俠、俊安、村旭等,他們迭連按快門。眼前活生生的一個人迅即燒成黑物,我瞪眼望著,沒有表情。

時代要往哪裡去?蔣家父子都死了,政治封印被揭去了,民主降臨了嗎?人們被治癒救贖了;或是遭傷害鞭毆更重?

九○年代的起點是李登輝當選總統,終點是他卸下大位,他前後擔任十二年總統,美好與醜惡的事密集迸發於此時期,解構國民黨威權的李登輝,自身即是威權。李登輝時代的功過為何,尚未被徹底討論。兩國論帶來狂喜與凶險。末日之戰來臨前,諸神欲從母河引水,給蔫萎之芽注入生之氣息。許多人視李登輝為界碑,不在意他的陰暗面。

我有自己的難題。我在正規教育體制只受過九年教育,國中畢業出賣勞力,做底層勞動者。依憑運氣,乘著解嚴報禁開放浪尖,我成了主流媒體的記者。但,不管我多拚搏,內心卻始終覺得自己是冒牌貨,不配當一個記者。

少了底氣、同溫層,雖努力遮掩,然而,我的無知與脆弱性是那麼明顯,在一個蛇神牛鬼的叢林,我是很容易被啃噬的對象。老派媒體人出手很優雅的,風光月霽,背後捅刀。主跑弱勢團體的我,在報社階層結構中,本身就成了弱勢階級。

那段時日,台北很多Piano bar,卡拉OK,一場新聞混戰後,我也會被喚去高歌狂飲。攝影群體去「攤」、「阿財的店」;記者文人去「魯蛋」、曾於七○年代開「稻草人」的向子龍其「談話頭」也一堆頹廢又虛矯的文人。

生命中第一場雪

因為一種天生的遲鈍,許多傷害在多年後才意識到,而傷疤已厚了,不覺得傷痛。記得有一夜,又是一大群人在男主管吆喝下,去某家夜店喝酒,眾人陸續離去,可親的男主管要我留下來,我傻傻地聽命。然後,七、八個半裸露、裙覆臀部的少女美媚進來,輪流坐在幾個男主管腿上,我呆呆地看著,將要發生什麼呢,而還沒有真正的動作。帶頭的男主管吩咐另一個同事送我去坐車。夜店外,天空露出魚腹白,我上車前,男同事問我說:「你的孩子呢?」「什麼孩子?」我反問他,而他張嘴不語。這些人到底在背後說我什麼,而他們又以為我是誰。

一個知名的男攝影盯上我,而我動真感情了。在我暈頭暈腦中,男攝影與他口中的前妻又復合了。在這種難堪情境下,我逃離了現場,心中咒詛發誓不再返回南島。

1995年,我身心折損、暫別台灣。那時是三月春末,我先去阿爾卑斯山左近小村,村中道路日日有車呼嘯往高處的滑雪營地,我在昏暗房間沉睡,眼皮好重,怎麼也睜不開。期間我做惡夢,驚惶尖叫,整個人騰空躍起,醒來卻不記得夢見什麼。

有一日悠悠醒轉,我走到餐室,桌上擺著主人牧場的鮮奶、自製麵包、果醬。我推開木窗,白棉絮般的雪無聲飄落,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場雪,村中教堂打鐘了,噹噹噹聲迴盪於山谷,此後是深眠般的寂靜,村落悄無人聲。

像某個點被觸動,某個閥門被打開,我無法克制地,趴在桌上哭泣。在這個無人的所在,我愈哭愈放肆,如受放逐的野犬嚎哭起來。我在哭什麼呢,許多真正悲傷的時刻,我沒有哭,反而露出慘澹的微笑。在遠方的深雪覆落下,一切都輕淡失真。

以這一年分界,九○年代的許多大事都發生過了,我的肩膀彷彿還是濕的,那一場又一場的夕瀑雨,伴隨著遙遠的遊行路程。從八○年代末期,我投身新聞界,在路上,即已是生活方式。

夢遊者走過廢墟

寂寞的群眾從遊行散去,有些人滯留在現場。陳文成的父親陳庭茂出入各種運動,為兒子舉牌伸冤。風流自戀的施明德走在遊行隊伍前頭,他披頭散髮的前妻陳麗珠跟在後頭咆哮控訴施的絕情。個人即政治,國事與私事漫漶。

1992年4月,我真的有守在忠孝西路七日夜,最後經歷一場十面埋伏的掃蕩嗎?那一群群我認識的友朋被追逐、毒打,雨絲混摻血絲,都發生過嗎?這場主張總統直選的遊行,造就李登輝1996年的收割,成為台灣首位民選總統。

1991年夏天,我們一群記者到洛杉磯、東京與台獨聯盟要角會面,當時黑名單未解禁,在洛城的飯店見到陳芳明,他熱情激昂;張燦鍙笑問說:「你們看我像毒蛇猛獸嗎?」東京的許世楷、黃昭堂都爾雅斯文。而我記得,那一、兩年,我在家聽短波頻道,還恐懼得拉上厚窗簾。

我像個夢遊者,走過一個個形同廢墟的現場。正式廢除公娼的當晚,寶斗里撤空了,我走入空洞洞的房間,如迷宮的巷弄邊角,遇到性權大將何春蕤,短暫交談,我或許提問膚淺,她賞我一個輕蔑的冷笑。那晚,我撿拾了一個方形小鐵盒,是供嫖客投擲尋歡節數的紙票。鐵盒屬於誰,一個鮮嫩的雛妓,或一個荼蘼過盡的女人,她們的人生喲!

我在倫敦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手上的錢愈來愈少,心中焦慮一日日加深。六月底,忽聞邱妙津在巴黎自殺,死意決絕,用剪刀反覆刺心臟而絕。邱妙津與我是《新新聞》前後期同事,某次在立法院外遇見,簡短聊過,但並不相識。死志好堅決的人啊!是為何呢。我逃離台北的生活,墜入一個即將失控的坑洞,活下去是一種職責,很久以前,我就對自己承諾,無論生活多乏味艱難,我仍然要走到終點。雖然,我尚不明白,尼采所言:「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歷史像鏡子般反映

在歐洲浪蕩近一年,我又回到報社。隔年春天,我坐往馬祖東莒的小艇,等待中國飛彈。在荒島醒來的清晨,各國戰地記者皆已湧入,反倒成了我追隨他們腳蹤,這群驍勇悍將經兩、三小時摸底即迅速撤離。西線無戰事,我卻大模大樣傳回戰地日記,回復欺騙社會的時代。

我始終是一尾魯蛇記者,但那些爬行過的痕跡並非全然無意義。去香港界外觀察前,白曉燕案發生,我斷斷續續參與採訪,當年11月18日,我被派去北投行義路,目擊陳進興挾持南非武官現場。沒跑過社會新聞的我,甫抵該處,即面臨陳進興與北投警員駁火,我居然嚇得躲在汽車後面。

緊接的1998年初春是大園空難,在微雨昏黃中,我踩著屍泥前進,觸目是樓房外牆吊掛的屍塊,日夜見到燒黑的軀體。一波又起,1999年9月,大地震發生的白日,我趕往編輯部候命,理所當然成了派往災區的首位記者,面對過於頻繁的災難與死亡,我似乎顯得冷靜沉著,然而,惟有自知,心內早被掏空。

九○年代的燼餘之幕,發生在台北看守所,1999年10月6日下午,我在台北看守所與方子傑所長聊天,內間專線電話忽然響起,他接電話後,神情凝重起來。我意識到有大事發生,就遇上陳進興槍決日。那一晚記憶最深的是,北所禁止人車出入,但警官大學一個教授硬是透過關係進入,目的是給陳進興抽兩筒血,要研究陳進興的犯罪基因是否高於常人。我委請觀察紀錄的所內管理員告訴我,陳進興槍斃前刻,是等待抽完那兩管血,他死前最後一句話是:「阿是抽夠了未,有夠嘸?」

原本,那我與社會群體最血氣噴湧的十年,形勢大好,凡事都可為可能,最光明的時代,也成了最黑暗的時代。李登輝治下,台灣政商黑金體制,國民黨大掌櫃劉泰英是地標,但李登輝雙手潔白嗎?接下來的台灣之子,是人盡皆知的千禧年碎夢。那台金馬車,奔騰著一個世代對新天新地的熱望。然島國猶昏。經過二十年,香港的傘撐不了雨;楊德昌的話語似從墓穴傳來:「也許,我們原來應該是可以從這件如此切身的歷史事件的真相裡,像鏡子一樣地再去反映我們自己的處境,自己的身分,對自己的認知,對自己更深一層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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