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曾谷涵／夢的耳送

◎曾谷涵

區間快車啟動，車身輕晃準備離站，我調整一下耳機，彷彿試圖將世界隔絕得再稍遠一點。正要閉上眼睛時，有個男人的身影從另一個車廂穿越過來，引起我的注意。他以一種不尋常的姿勢拉開門進入車廂，甩了一下身體把側背的書包向後挪，穩著腳步往前走。短袖T恤的袖口裡空無一物。他沒有手臂。我甚至不確定如何正確描述。

他在尋找座位，我遲鈍地意識到他無以攙扶必須坐下，離峰時段的人潮即使不多也已幾乎滿座，幾個人站著，唯獨與我相隔走道一個桃紅色博愛座的鄰座空了下來。喔，不妙。我心想。沒有手臂的男人已經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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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博愛座上的老婦已經滿口髒話地咒罵了好幾站了。好像虛空中有一個她恨之入骨的幻影正在與她用錯亂的語言彼此廝殺，偶爾則又冷靜下來對她意識中想像的聽眾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即使我想專心聽音樂，也無法不聽進去一段破碎的故事：一場車禍賠償的糾紛，老婦人從重傷中活下來但生活出了問題，肇事者卻不願意負擔賠償醫藥費之外的責任。那個人似乎是明星，但我對這方面所知甚少也無意查證，而在權勢的威脅下她只好不了了之。老婦口中還有忘恩負義的男人或許是離她而去的丈夫，可能也有對子女的不滿，我不知道，她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適合複誦，但她的怨懟像是一具負能量的空殼，裡面沒有實際的惡毒，在這個沒有人理她的車廂裡盡情宣洩。她身旁有一個兩眼放空應該是外籍看護的年輕女孩，女孩的表情彷彿一個指導原則，有股讓人即刻領會的傳達能力，說明沒有人能為此多做什麼的。

L形的座椅讓男人頓時成為老婦無的放矢恨意的接收者，他難掩煩惱地把頭別開。他不安的樣子也讓我失措，我站起來示意讓他過來坐，他沒有遲疑，苦笑用台語說：「我今天怎麼那麼衰。謝謝。」然後坐上我的位置。我看到他的腳靈活地踢一下書包，順勢在坐下時落在腳邊剛好的地方。他年輕且氣色不錯，也許是我一開始忽略他需求的原因。婦人繼續沉浸在她純粹的躁動裡，我拔下一邊耳機，問男人要不要聽。他說好，然後把臉側過來，讓我愣了一下。意會過來，才將耳機給他戴上。

清爽短髮有明顯風流尖，眉清目秀，薄唇上參差的鬍髭。曬得黝黑而清癯的身軀撐不住寬鬆的衣服，露出深深的鎖骨。一瞬間我對這個男人的生活充滿疑問。他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呢？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如何梳洗穿衣，如何飲水進食，如何買票進站，他可以獨自完成起居的一切嗎？是否可能有一套標準的反應來面對他人的疑問呢？又例如，裝模作樣地來說，他該如何欲望自己，在這血氣方剛的年齡？

「這是什麼？」他抬頭問我。

「孟德爾頌。弦樂四重奏。」我含糊回答，因為我對此也是門外漢。只是一次偶然在電視轉台時聽到失神，特意找來放進播歌單的曲子。此刻有兩把提琴正用指頭撥弄著節奏。而男人跟著節拍微微點著頭。

「夢的耳送？我聽不懂。」他似乎也沒有追問的意思，歎了一口氣。我不確定這名字在他腦海是什麼字彙，但他應該是願意聽也覺得好聽的。老婦和看護已經不在車上了。又過了一站他側臉過來請我拿下耳機準備下車，向我致意後離開。我一直都提不起勇氣問他任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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