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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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張耀仁/後門 - 上

2017/01/17 06:00

圖◎吳怡欣

◎張耀仁 圖◎吳怡欣

1如此乾淨的所在

如果來人是他兒子,只消指著遠山問:「今天霧有多深?」接下來怕是無語了。畢竟不懂得霧也就不明白風,不明白風如何決定蘋果樹的高矮?再問下去,做為男人的尊嚴都踩在腳底了。

然而,站定的是拔浪的兒子撒隆,愧疚的心情像影子一寸寸來到面前,使他想起拔浪死前的託孤:「以後,還是讓檳榔芋的價格像檳榔一樣高!」

一樣高……拔浪的檳榔味混雜了青草與太陽的腥野,一旁的黑狗不懷好意地覷著他。那是他和拔浪最安靜的一次見面,許是過於喧囂的樹浪使人不得不沉默下來――白綠相間的山坡層層翻湧著:白的是水果套袋,綠的是連綿直抵山壑深淵的樹棚蓋――拔浪還在的話,也會躲進這裡嗎?躲進這座仿古建築物裡,腳下石英磚冰涼如水,稍一走動就撩撥著尖銳聲響與陣陣冷香,如此乾淨的所在啊。

「心卻骯髒得連狗都不要!」他們是這麼說的吧。他們這麼高舉布條抗議:「道路不通!台灣中風!」「砍路就是砍人頭!」「與部落共存亡!」聲音營營地,隔著氣密窗更顯得屋內的寂靜與寂寥,也更顯出他們幾個代表被團團圍困在這個招待所的窘迫。要是拔浪也在就好了,他想,要是他在的話,就算被笑也有不一樣的解釋與快樂吧。

「將來,您不打算走進後山了嗎?」撒隆直直盯著他。

說話的語氣和拔浪如出一轍,總有什麼尖刺著――後山葬著四十餘名的當地親族,據聞在那之上連接著一座巨大無比的彩虹橋,橋後是祖靈靈界――他清楚撒隆的諷刺,唯有良善之人才得以通過審判而走進那裡,那是泰雅族人深信不移的傳說。

可惜的是,他從來就不是泰雅人。

2 比起那場風雪更冷的心痛

就算是泰雅人,他的心依舊遺落在日本。

雪國裡的夜空襯得妻的臉龐格外雪白,又笑又叫的姿態自第一刻踩進雪裡就未嘗停過,所謂熱帶的人們啊,如何懂得下雪的冬季?薛岳的〈機場〉是這麼唱的吧?幾乎沒有前奏,轟的一聲音爆就開啟了再也無從回頭的分別――回想起來,從未見過機場卻以為飛機就在咫尺,這樣的念頭不正是妻初次目睹雪景的心情嗎?

當時,一同面向窗外,任憑纜車裡的人群把他們擠得好近好近。包裹得密不透風的面孔只露出黑眼珠,單是眼珠就讓他墜入了比夜還黑的深淵底:「你看!是海啊。」「是津輕海峽和函館灣……」「啊,有猴子是不是?」果然,踏上雪國的興奮一如漫天風雪,就連最不起眼的風景都有了最不一樣的解釋。在那個事事物物覆蓋著純白的世界裡,似乎再迫切的欲望也帶著一絲絲凜冽與乾淨,也愈是乾淨愈激起他的欲望,使得他在不可能觸及彼此體溫的車廂中,把手伸進妻的褲袋。

妻的聲音有了變化,不是拒絕,也不是接受,而是可有可無就這樣吧的淡漠。事實上,隔著褲子以及厚棉的衛生褲與手套,那其中能摸到只有自己的羞赧而已――沒想到事情過了那麼久,還是無法平息妻對他的遲疑,還是無法在冰天雪地裡化去那熾熱的怨懟――想想看,一走進家門就先洗手,吃完飯記得洗碗,洗完澡不忘洗衣服;從不在她的背後講電話,也把銀行存摺與印鑑都交給她……這樣日復一日苦行般的生活,究竟還要他怎樣?

他惦記著比起那場風雪更冷的心痛,痛裡包含了所費不貲的什麼――對他們這輩人來說,「旅行」這一不具產值的行為,不啻吃飽太閒――而今,有人願意免費帶他們去日本「考察」,帶他去把那次失落的心意再度找回來,該如何拒絕?又如何可能拒絕?

3 別把我們當猴子耍

男人說,去啦去啦,路斷了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一直喊也不會修好啊。

男人說,去啦去啦,山林也是需要休息的嘛,山林也需要靜一靜、想一想。

男人說,不去白不去――

從山下來的這個男人笑起來像老鼠――說謊的老鼠――只想打發他們交差了事。

「只要把護照交出來就萬事OK了唷。」老鼠樣男人說。

「沒有護照的話,旅行社保證辦到好。」老鼠樣男人抿了抿唇。

「免費!」老鼠樣男人提高音量:「統統免費!只要提起行李你們就可以出發去日本打獵的啦!」

那是公路總局第一次派人來說服他們。他知道,他們被徹底看扁了,否則老鼠樣男人怎會兩手空空?再怎麼說,這裡大部分人自出生以來從未出過國,最遠也就是送貨到台北或高雄,再遠一點就是金門或澎湖的自強活動――要不是那次東窗事發,他也不會帶著贖罪的心情帶妻去日本,當然也就更能明白那種一聽到「免費去日本」又驚又喜的心情。

「你既沒有拿行程表來,也沒有帶旅遊契約,叫我們怎麼相信你?」他冷冷地說。

大概沒料到會有這樣的質問,老鼠樣男人頓了頓,又再次笑嘻嘻起來:「總之,只要你們把這張同意書簽了,萬事OK,後續也很OK!」

「要就誠懇一點,別把我們當猴子耍!」他突然憤怒起來。

對方張著嘴,像夜裡出現罕見的小飛鼠,瞬間沒了聲息,又瞬間回擊:「人的祖先也是猴子嘛,沒有人不把你們當人看,不然不會花好幾個小時來這裡,更何況――」

顯然,老鼠樣男人還不夠狡猾,不然不會說出底下的這段話:「更何況,你們有些人又不是當地人!」

你們,有些人是奸商。老鼠樣男人只差沒這樣說而已。

4 ungat lugan Tayal

(沒有做為一個泰雅人的心意)

「奸商。」

「奸商。」

彷若聲聲召喚他們回到從前那片一半針葉林一半闊葉林的山景。走進林深處,細碎的霧露都鑲著綠眼珠,以為誰直直立在那裡,靠近一看竟是氤氳妖幻的一縷縷人形……那時候,他還以為很快就會下山去,像連續劇從洞穴裡跑出來的角色大喊:「我發財啦!我發財啦!」

他們這群住在濕熱工寮裡,不時被蚊蟲與夢魘驚醒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是這麼想的吧。偶爾意識到當初死命鑽進這座山,只因為政府的一句號召,不由為自己的衝動感到懊悔不已,那約莫是看望熹微照亮蜿蜒小徑,而昨日種下的樹苗依舊細眇,那樣不知何時才能出人頭地的沮喪無止無盡地囓咬著他。

就這樣,眼看針葉林與闊葉林換成了果樹,眼看果樹結出了纍纍果實,一枚又一枚的水果套袋如雪片翻飛,接踵而來的卻是伴隨著日益高漲的勞工意識,身為果園主人的他竟成了剝削勞工的「奸商」。

然而,早在此之前,他已經在這裡待上二十多年了。要不是耐得住寂寞,要不是能夠穿越又濕又熱的濃霧,他如何分辨ungat lugan Tayal(沒有做為一個泰雅人的心意)以及:ungat lutux(utux) su Tayal(沒有泰雅的心),兩者究竟有什麼不同?

「前者指稱個人心靈,後者指稱集體意志。」他對老鼠樣男人說。

「前者是小我,後者是大我。」他說。

5 還站得直嗎?

「不管哪個『我』都沒差啦,」老鼠樣男人笑著:「只要能夠收齊同意書,把修建工程暫緩下來就OK啦。」像黃嘴角鶚的叫聲,老鼠樣男人笑得極為刺耳。

事實上,個人與集體早就迫不及待吵起架來了。

――路斷了都斷了那麼久了,日子還不是一樣在過。

――hngaw saku cikay ha(我需要休息)。

――那你上次為什麼要抱怨運費像山一樣高?

――那不同款,那是壓霸!

――spiyan na zyaw lokah qu hi(身體健康最重要)。

――hiya ga utux nku ngyat balay na tayan(他是一個努力的人)。

――不必說那麼多,你的心事連飛鼠都知道!

他退到一旁,靜靜喝茶,靜靜等待聲音沉澱下來。看得出來,每個人儘管帶著怒氣,但那高舉著獵槍卻意興闌珊的吵架姿態,想必這趟「日本文化考察團」勢在必行――為什麼不?對於多數一輩子在此務農的人而言,坐看風從溪壑翻湧上來,霧露霎時化做水珠披紛於水果袋上,亮晶晶、雪亮亮――這樣的風景為什麼還要花錢遠赴異國欣賞?

「猴仔不才這樣咧!」隔壁果園的說。

只有拔浪不這麼想,他說:「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心情!」他一面摸著狗,一面指著遠方琉璃萬頃的燈火說:「從前,我還以為那是星星掉到平地去……」拔浪嚼著本地少見的檳榔乾:口感不若菁仔來得乾脆,氣味近乎甘草,「吃好玩的啦。」說是撒隆從學校附近市場買回來的「零食」――那時候,撒隆還在南部讀書,皮膚曬得比他們還黑――「男子漢嘛,就是要出去闖一闖,一直縮在這裡,將來還站得直嗎?」拔浪悶哼著,說的是他們為了採收方便,刻意降低蘋果樹高度,又為了防風,在林間架起棋盤式的鐵絲網絡,以致長年彎腰,經常眼冒金星、腰痠背痛。

將來,還站得直嗎……簡直一語雙關嘛,不提高收購檳榔芋的價格,還能在這位老朋友的墓前挺直腰桿嗎?他想,不下定決心的話,恐怕哪裡也去不成吧?

可想而知的是,拔浪肯定不會接受公路總局的交換條件,否則一直以來又何必堅守那幾塊小田?整個山頭,只剩下他還踩在田地裡,看望芋葉翻湧,看望自己的影子孤伶伶地倒映在風中。

只有他站得直直地面向白綠相間的這個世界。

6 純粹因為脆弱

但直挺挺的人終究還是直挺挺地死去了,只剩下他們被可笑地包圍在這裡。也許不,也許他早就走不出去了,兩隻腳始終陷在那年的雪地裡,陷在不可能挽回,也不至於再壞的情感狀態裡。

後來,他和妻又去了支芴湖――日本數一數二有名的不凍湖――湖心無波,但四面風雪,彷若昭示整趟旅程也就是茫茫然與不可能解凍的凜冽。於是他放棄了,兀自在夜裡重新勾勒那張亟力避免想起的臉,重新複習那些早已被擲入荒野的激情,這才發現心底的她未嘗離去,像描圖紙輕輕覆蓋而遮掩不住的身影,愈發顯出若隱若現的美麗。

他們是在一趟下山的路途中認識的。迄今還記得繞過第三個彎口時,兩個人不約而同驚呼:「羊啊。」長長的煞車聲回響在山路裡。羊翻著門牙一本正經地嚼著草,惹得整車乘客都笑了。她也笑了,笑開香氣,是年輕女孩才有的那種粉香,使他想起最初的妻:同樣有著少女般的潔潤,在他靠近時忍不住吃驚的羞赧。

但無關香氣,也無關妻哪裡有必要改進,純粹因為脆弱而已。所謂「年輕」,不就是一場玻璃與蛋的綜合體嗎?雖說當時他已近不惑,但恰是這樣的年紀有著更多的不確定與猶豫,尤其每到傍晚,還未有電的山頭黑魆魆,伴隨著霧露令人感到天地格外可畏,而他們置身其中,不知何時照見光明,也不知未來會為他們帶來何種報償?

所以當他遇見了她,熾熱的情感以為就此能擦亮漆黑,而寒冷的夜都有了溫暖――而今回想起來都忍不住臉紅――當時快要融化的腦袋裡,只浮現這麼一個念頭:「靠近,再靠近!」實在是,山上太冷也太空曠了,低低喘息的同時,四面而來的回音都令他以為有誰躲在那裡,靜靜窺探著他們。

這樣發狂的愛,為何說斷就斷?如果那時候可以表現得如斯決絕,此刻又為什麼必須出發到日本不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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