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黃崇凱/三輩子 -3之1

2016/10/30 06:00

圖◎焯両黃圖◎焯両黃

◎黃崇凱 圖◎焯両黃

我恨作家。恨他們出版的每一本書,恨他們寫的一字一句。

但我卻是他們最忠實的讀者。我待過的單位有一屋子滿滿的書刊和剪報本,分門別類,按照每個作者姓氏的ㄅㄆㄇ順序整理的檔案夾,收藏他們發表的每一行字和所有相關評論,製作他們的人際網路圖表。在那裡工作的人比文學史家還勤奮,致力蒐羅當代全部的文學創作,精讀、分析還寫下言簡意賅的批語。一開始大家當然是工作需要,但有些人也會在閱讀過程中變得很接近文學讀者,甚至可能迷上。道理很簡單,常常精讀同一個人的文章到最後就好像跟他本人交往,知道他認識哪些人,到哪些地方去,想些什麼,對什麼事可能有什麼反應和感覺(這就是我們基本訓練要求的「人事時地物」和「為什麼」)。不過,敝人所見,所謂的文學家呢,其實沒幾個值得一提,要不吟哦風月、發點無關痛癢的生活小牢騷,要不故作姿態,大多內在貧乏得很,唬唬沒讀過多少書的一般讀者還可以,可沒法騙過我眼睛。更別說有些不怎樣的還四出鑽營,教人看了歎氣啊。

那天在國家圖書館的會議廳,我見到當年那個女作家。說也奇怪,多年來她的檔案卷宗不管我到哪總擱在手邊,時不時就翻開讀幾則。我還是喜歡那時候翻閱資料的感覺,紙張逐漸變舊的氣味和觸摸的手感,好像有累積。現在叫做檔案的東西都變成磁碟片和電腦裡的東西,看得著摸不著。我知道那對工作很方便,但我不再需要工作了。我知道她對這個「女作家」稱號是有意見的,作家就作家嘛,何必非要前頭加個「女」字強調。她真是老了,曾經飽滿的雙頰消陷,頭髮稀疏,戴著老花眼鏡,可那派丰姿還挺爽颯,老得挺好看。我隔著幾百人的距離,遠遠看著,她跟我一樣都被歲月踐踏得縮水乾癟,小小的,被周圍一大票什麼去過愛荷華的作家環繞。從前我也隔著距離見過她幾次。到他們編輯部,她松江路住處巷子口,或者她外出跟其他女作家(我總是改不了口)吃飯、打牌,七嘴八舌聊天。我當然不可能在場,只能在外面打發時間,把有關她的報刊材料摺成口袋大小,趁著這些聚會結束前,盡可能讀一點。有時太暗,附近找不到掩護的地方,就把讀過的內容在腦子裡翻出來想想。那些個作家在台上講的都是我有些陌生的她了。那些她在美國的日子,我算算,都四十幾年了。她在這兒不過十五年。時光飛逝啊。那時我遠遠看著她孤身一人在松山機場,揮別送機的家人,搭上前往美國的飛機,還真他媽有點難過,畢竟跟了那麼久,就算養條狗相處個兩、三年也會有感情的罷。後來斷斷續續有她的消息,聽說跟個美國詩人在一起,創辦了什麼國際寫作計畫。反正人不在國內,影響有限,就隨便,她的檔案夾沒再增加什麼材料。我仍舊幹我的事,偶爾盯著幾個作家舞文弄墨。

那會兒我們有好幾組人在跟他們雜誌社,大多是些菜鳥在盯,他們只知道上頭說的「防範未然,弭禍無形」,根本不知道「田雨專案」的實質內容,甚至跟個人都會跟丟。說真格的,心理不夠強健的人最好還是別知道太多,無知者無畏,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最輕鬆。有人的跟法小流氓似的,緊迫盯人,三不五時打電話、出現在人家面前;我也知道有人會直接向對方要些無關緊要的文稿,當做情蒐資料交差。都是些討厭的蒼蠅。當年我也沒法知道太多,上面交代下來,我就得負責組織工作,那時其他單位、頂頭長官實際做些什麼,都要到很後來才約略曉得是怎麼回事。但也不可能完全掌握,畢竟我們這行單位又多又複雜,大家活動各有圈子,有功大家搶,有過大家推,那也就表示很多細節不可能清楚明白,也別想追究得清楚明白,等看多了就猜得出八九不離十。

我壓根沒想到,民國52年訪台的美國詩人跟她吃的那頓飯,竟然成了改變她一生的契機。在國圖那個研討會前不久,她的增訂版回憶錄出版,我買來看,裡面描述她跟那個保羅怎麼度過那一夜的情節,我真是百看不厭。從她寫《鹿園情事》到《三生三世》再到這部《三輩子》,那個夜晚反覆被重寫,彷彿永遠沒有天亮,他們肩並肩坐在計程車裡,在台北街道繞來繞去,我英語不大通,不知道他們低聲嘰咕些什麼,倒是感覺得到他們頗為開心。他們以為我是背景,只有他們感受得到空氣中的甜味,好像面無表情的街景都光鮮亮麗起來了。後來她下車,我只能從後照鏡看著她慢慢變小,走進巷子,接著把詩人載回旅館。我記得詩人歪歪的大鼻子在暗影中掛著笑容,滿布微醺醉意。我敢說他從那時候就想得到她了。

本來隨著她離開台灣,我早該把她的資料夾歸檔了,卻還是會翻出她的著作不時溫習,好像她是我研究的主題,準備要寫篇論文似的。我知道她那部長篇小說在《聯合報》連載被腰斬,轉到香港《明報》刊完,後來在香港出了刪節版。不是我說,那小說確實寫得好,把我們中國人幾十年來的大變動和心路歷程都講出來了。那時候她寫得大膽還帶點黃,結果看看現在,每天的新聞沒有腥羶色就不叫新聞了。還是以前的新聞有焦點,報紙三大張,每天的副刊版就是作家集散地,一望即知道誰要出頭、誰正當紅。哪像現在的報紙,厚厚一大疊,圖片愈來愈大,文章愈來愈短,副刊得翻找很久才找得著,卻都是些不大認識的名字。我保持翻看各大文學報刊的習慣一輩子了,多年來只要有到訪愛荷華的作家寫關於她的文章我就剪貼保存,繼續為她的卷宗增添材料。我知道民國63年她回來過幾天(查核過後列在第三級管制名單),跟老上司雷震碰面,說實話,他們還能搗亂嗎,都老啦,正符合老頭子當年的算計,沒那力氣弄出亂子了。

要我說,所有的事情儘好在書裡發生,在書裡結束。他們雜誌那時批評國民黨、批評老頭子,事後看來不算什麼,雷震就是太自信了,以為接近過權力核心就不會被動麼,中國民主黨是個不適合被實踐的夢想,留在夢中最好。可惜這個夢被太多人看到了,老頭子可不准誰跟他同床異夢。有回我扮成滿腹苦水的軍人忠實讀者到他們編輯部訴苦,小個子傅正很熱心接待我,試著跟我談,我表現出一點厭世、一點憤慨,加上對軍中體制的不滿,他馬上就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告訴我即使退伍也沒關係,他以自己做例子鼓勵我多讀書、充實自己,日後好好貢獻社會。我本來想把話題轉移到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徐訏那篇漏刊一頁的文章之類的藝文瑣事,好吸引坐在另外一側的她加入談話。不過沒成,傅正還沉浸在鼓勵我的青年導師幻想中,我只能擺出虛心受教的表情聽他說話。最後離開時,只記得她穿旗袍坐著低頭看稿的姿勢。

說起來,或許她在那一年就死過了。這個歸來的不是同一個女作家。她是雜誌唯一的女編輯,負責的又是與政治無關的文藝欄,雖然沒進監牢,我們得讓她知道外頭始終有人徘徊。讓她知道深夜隨時可能有人破門闖入,只是為了查看戶口名簿。我們,不,該直接了當地說就是我要她覺得自己像被關在閣樓的女子,夢魘,擁擠的恐懼,只能扭曲地待在暗無天光的狹小空間,空氣一絲絲被慢慢抽乾(沒錯,跟她後來寫在《桑青與桃紅》的閣樓段落感受差不多)。她能做的只是拿出稿紙、翻開洋文書,一字一句轉譯,在碼字爬格子的過程裡忘卻現實。

她在自己的房裡,不時會聽到遠遠近近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呼吸聲,她會不時想起這屋子在9月4日那天上午9點湧入一堆穿藏青西裝的男人,凶巴巴地拍門、問話,他們隨後進入傅正的房裡,轟地關起門。她跟她媽臉色刷白,她女兒藍藍正在彈琴玩兒,樂聲忽高忽低,穿插那房間傳出的吼聲和對話,藍藍皺著眉,手指遲疑,望著她無話。她要藍藍繼續彈,銀色聖誕輕快響起,像一張薄膜覆蓋瞬間陷入寂靜的屋子。琴音反覆踟躕,藍藍問媽媽,他們在幹什麼。她要藍藍繼續彈,別管。音符正在掏空她,而她被擁擠的情緒填滿。藍藍乏了停住,跑過來抱住她,沒有樂音的掩護,肅殺立刻在屋裡現形。悶悶地翻找文件、抽屜、櫥櫃聲響,交談,隱隱約約。她們一家人在客廳不響,盲人聽戲似的,猜想門的另一邊。

中午左右,門開啟,瘦小的傅正被層層包圍走出來,他看上去有些疲倦,掏出一串鑰匙請她母親代為保管。她們看著傅正的背影隱沒在人堆,消失在外面矮牆巷口。屋子霎時空曠起來。藍藍和薇薇應該餓了,也該弄點什麼給她們吃。她想他們會再回來的,外面還有好些人沒走,但也只能等了。要逃嗎,又能逃到哪裡。一家人又該怎麼辦。等吧。那個下午是她此生度過最漫長的午後,甚至可以清楚看到陽光的腳步,怎樣一公分一公分位移。她毫無胃口,姆媽勸她多少吃點,她沒辦法,就算喝了幾口水,嘴裡始終苦苦的。枯坐期間有同事進院子,人未到聲先到喊著雷先生抓走了!馬之驌也抓走了!劉子英也抓走了!自由中國社抄了!文件稿子全拿走了!她想下一個就是我了。等過晚餐,等過安撫兩個女兒睡覺,等過姆媽陪她等,直到通宵,看到窗外的天空逐漸由黑轉白,等到她竟然還能看到早上的報紙送來頭條新聞:雷震涉嫌叛亂。

天啊我真是愛死了這段描述。我好愛這欺負孤兒寡女的戲碼,我覺得自己就是文學家,我把一些想像直接寫在她回憶錄的邊角,就能完全進入她的生活、她的身體、她的思想,一一蒐證。這感覺真是棒透了。我特地把她回憶錄的這幾頁打了貓耳摺。這是一道邊界,越過這天,她的世界就一分為二,一個原本屬於她但現在不再屬於她的世界,跟一個她不得不封閉起來的世界。這是工作最美妙的時刻:別人生命中的大事,只是我舉手之勞的小事。

她的生活當然要整個碎裂。碎成一枚枚方塊字,她得盡量讓自己泡在這些字詞裡,在虛構的世界練習呼吸。所以她開始寫苓子的故事,重新梳理過往三斗坪的艱苦歲月,唯有透過這樣的重寫,才能再活一次,再活下去。不會有什麼比那時更苦。至少還活著,還跟家人依偎著。她讓自己很忙,比往常去工作、會朋友、看電影、寫稿都自由的時候還要忙。忙出了一本長篇小說、編譯了美國小說選輯、編譯了介紹給海外華人的中國女作家小說選輯。不是我說,沒有這案子,她幾時肯好好靜下來寫點東西,她要浪費自己的才華到什麼時候?她不知道我這是在幫她。助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讓人知道自己被扶了一把。

她哪想得到她媽病了,在通宵打牌和沉思之間,她媽的肺臟悄悄布上陰影。她死命不讓她媽知道那是癌症。太殘酷了是吧。一個女人,三十二就沒了丈夫,最疼愛的兒子也沒了,好不容易拉拔幾個孩子成人,在這遙遠的異鄉連六十歲都跨不過去。我簡直開心得不得了啊,丈夫遠走他鄉,母親罹患絕症,女兒還小,身邊朋友不敢接近,比我原先設想的橋段好多了。

在她陪著母親就醫期間,台大的臺靜農親自去拜訪,邀請她去開一門小說創作課。那是一根浮木,讓她近乎滅頂的生命稍微有了點支援,她倚著這根木頭漂到教室裡,跟一群年輕得還不知怎麼擺放自己手腳的學生,聊點寫作、遠方的幾個洋名字。東海的徐復觀也捎來邀請,讓她有機會離開台北,每週五跟余光中一塊搭著火車晃到台中,轉乘公共汽車上大度山,路過施工中的路思義教堂,在漆黑林蔭中的課室,對著一張張青春的臉孔說話,討論敘事人稱的問題(真有個叫陳少聰的後來也成了作家)。我當時寫給上頭的報告說,派人去聽課查證過了,她確實恪守著文學歸文學的底線,不曾提起過去的雜誌同事,也沒跟學生灌輸任何有關《自由中國》遺留的毒素。故毋須理會,聽其自為。本來嘛,寫作雖然是在孤獨之中,若是全然封閉隔離也會失去生氣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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