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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 3之1】 蔡素芬/紗層裡還有紗層

2016/07/24 06:00

圖◎阿尼默

◎蔡素芬 圖◎阿尼默

馬路上交通最繁忙的時候,店裡走進一位約莫三十歲出頭的女士,她削薄的中長髮過肩,髮尾收成一個尖V字形,穿著很窄的貼身褲,褲子的紋路是白底細粉紅色的格線,一件白西裝外套,裡頭一件粉紅色圓領衫。

女士的眼睛掃過店裡的模型模特兒,模型都穿著等待交貨的服飾,她眼光停留在一個短髮模特兒身上,模特兒穿著碎花閃金色花邊的過膝洋裝,裙尾收花苞樣式。那女士摸著衣料,說:「這花色和布料都好特殊。」

她的聲音清脆,像水晶杯的互觸。裁縫師寶姊抬起頭來,往那聲音的來源看了一眼。抬頭只是一個明顯的動作,事實上從女士走進來時,她的餘光已掃在她身上,雖仍低頭車著裁縫機上的衣服。現在寶姊看清她細緻的五官像人家說的,巴掌大的明星臉,眼睛明亮有神,裝了捲翹的假睫毛,桃紅色的口紅,襯得她臉上的膚色愈加粉嫩。

店裡的模型模特兒有五個,三個身材比例完美,兩個是婦人略胖的體態,寶姊覺得這年輕的女士算得上是最標緻的第六個,不同的是她不是模型,是活生生的,肢體散發時髦優雅的氣質,臉上富有表情。女士拉起模特兒身上那件碎花洋裝的裙襬,翻到內裡看裙底縫線。寶姊心底詑異,從沒客人這樣一進來就看成品的裙底縫線。

寶姊站了起來,走到女士身邊,問:「小姐,這布料是日本料,純細棉,花樣是襲自和服,碎花描金。」她指著牆架上一排布料中的某一塊,「這是我店裡的布,客人指定要這布。」

「哦,妳也賣布?」

「一些,特別花樣的。我叔叔從日本挑來的。一般布商不會有。有一些熟客習慣來我這裡挑布訂製衣服。」

女士的眼神往牆架上的布料一塊塊看過去。一邊問她做衣服的行情。寶姊按各種不同款式報價,上衣、裙子、褲子、洋裝、套裝、大衣,各有不同價格,款式繁複或簡單也有些微的價差。像她這樣一家在熱鬧區域臨馬路的裁縫店,為了負擔房租,訂製費不會太便宜,但也沒高出行情,以免造成顧客負擔。這是這時代還有點價值的手工業,原因之一是師傅變少了,競爭不大,二是成衣業太發達,買成衣的多,訂製的少,而還願意訂製的,有的是為了修飾一般成衣無法修飾的身上線條,比如身體的某部分特別不合比例,必須裁縫師的巧手做適當的比例修飾,但只有好的裁縫師做得到,她是屬於那好的,從客人的口碑和不斷帶來的客人,她有充分的自信;還有些非做訂製服不可的,是不想撞衫,以及想有特別款式特別味道,對服飾相當講究的。他們的共同點是出得起特殊的布料價和做工價,光做工價,就能在打折季買到相當高級的成衣。

講完了價格,寶姊凝視還在看布料的女士,說:「這位小姐,妳不需訂製吧?妳的身材很好,成衣的選擇很多。」

女士斜轉了個身,背後即是一整排的各式布料,她站在那布料前,白西裝外套特別亮眼,她笑著看寶姊,好像在看一個講著笑話的人。寶姊感到似乎冒犯了她,反倒有點不知所措,急著找話銜補空白,腦中就直接反映了剛才的畫面,便問:「小姐為何看裙襬的縫線?」

「看用什麼縫法,因為在裙子外頭看不到縫線,我想是手工縫的,就想看看是哪種手縫法。」

「哦,小姐懂一些。」

「妳那千鳥縫法縫得很漂亮,外表完全看不出一點線路的破綻,拉線的力道也很平均,所以整個很平整。」

「小姐過獎了,力道若有不平均,也被燙斗掩飾了。」

店面的玻璃門擋掉了大半馬路上的車聲,騎樓下經過的人影,從玻璃反映進來,路上流動車影在夜晚裡顯得非常刺眼而匆促,寶姊希望店外那些聲影留在此刻,讓店內的時光也留在此刻,那女士站在布料前,不合宜得讓她覺得這個店的存在開始有了她剛走入裁縫界時的價值,那時,她以為她可以為模特兒般身材的人做出美麗合於她們氣質的衣服。更確切地說是,她開始學著丈量自己,為自己畫身形圖製作衣服時,夢想著穿上那衣服就彷如櫥窗裡的模特兒,讓每個身邊經過的人都投來欣羨的眼光。時光該在那一刻,初始的瞬間。

但過去二十多年,她埋首在客人的服飾裡。她從客人的滿意神情轉嫁了修飾自己的欲望。她不斷在調整客人身材比例的公分丈量裡失去了調整自己的意圖。這位站在布料前的女士,所展現出來的身材比例不需裁縫師的修飾,只要按著她的身形做出她想要的衣服,必然都會很合宜。那是她初入裁縫這行,以為自己會擁有的身材。但那時她幾歲了?念商校畢業,當了兩年會計,邊上班邊學裁縫,之後跟在裁縫老師身邊當助手,經驗愈來愈豐富,六年後自己成立工作室接老師忙不過來的裁縫案子,才有了一個起步。

「這布料我可以看看嗎?」女士指著一件橘紅的絲棉混紡布料,寶姊將布匹抽下來,攤展在工作台上。女士一直撫摸著布紋。細緻的織紋滑亮平整,質感輕盈。「這適合夏裝。」女士說。

看來這位女士是懂布的。寶姊說:「日本的紡織,價格不便宜。」

「就用這塊做一件洋裝,無論是正式的宴客場合或平日裡去好點的餐廳吃飯都可穿的那種。」

這說法有點籠統,寶姊揣測應是一件帶著活潑感的膝上短洋裝,她腦中已描繪了適合這位女士氣質的洋裝,但說:「以妳的身材,很容易買到衣服,完全不必訂製,巿面上有許多美麗的衣服,做工又好,各種材質花樣都有,穿到滿意才買,不是很好很方便嗎?」

女士笑笑,也許質疑她為何把客人推出門外,女士把布匹拿起來,站在鏡前,把布料捏出不同的裙襬款式。堅持要用這塊布料做夏日洋裝。

寶姊這回訕笑自己,這位女士也許是位多金女郎,就喜歡自己選布料做衣服,以免撞衫,不就是她期盼的客源嗎?她拿出樣本圖冊,在另一本描寫紙上速畫了一襲洋裝,兩片荷葉般包覆手臂的短袖、圓領略低、收腰、斜幅展開裙襬,裙尾略收束,像剛成形的花苞。那女士一看就說,好的,就做這個款式。

她為女士量身。女士脫下白外套,短棉衫貼合著身體,肌肉線條緊緻,沒有些微鬆垮,看來才三十出頭的女性,若勤於保養,根本還不到肉肥肌鬆的時候。在她看來,穿貼身棉衫的有兩種人,一種是對自己的緊緻身材有自信,一種是對自己的鬆垮肌肉失去警覺,或完全不在乎衣服對形象的影響。寶姊做著裁縫工作時,常穿寬鬆的棉衫,以便好活動,車線布絮沾附在棉衫和褲子上,讓她有成就感,感覺是身心都和布料、車線融合了,所以經營這爿店以來,她就是寬棉衫加長褲,無論替客人量身、製作衣形圖、拿刀裁布、換車線、踩裁縫車踏板、替模型模特兒換衣,這身衣著都讓她自在。

但她學裁縫的初始,並不是要自在的。她要為自己做合身的衣服,要每塊布的拼接所顯露的線條,可以讓身體線條更完美,坐在椅上打直背脊就可以像展示櫥窗裡採坐姿的模特兒女郎一樣挺立,優美線條走起路來則像服裝發表會上走秀的真人模特兒一樣風姿搖曳。

她剛跟老師學丈量身體各部位的尺寸後,在設計圖上不斷地就基本身形圖做變化,做了無數次實驗:放寬衣袖長度、肩袖口長度、領口高度的加高或放低、圓領位置、尖領的低點,等等多一公分少一公分的排列組合,做壞了許多布料,就為了抓最適合自己的比例。那時是為自己做衣。老師帶著她不斷修正與嘗試,寬與窄間的變化足以形成不同的服飾風格,老師也鼓勵她由設計自己的衣服,嘗試各種比例變化與風格造型。到她能準確抓到依據不同風格的建立而畫出適合的身形圖時,老師把許多訂製服的設計圖交給她,再加入自己的意見後,也指示她裁製完成。她們做了許多正式場合需要的旗袍及流行洋裝,流行通常由服裝雜誌帶領,接著電視上看得到,布料行也販售可以配合流行的布料,客人帶著布料和雜誌,指定要哪一種款式,她和老師加入改造意見,通常是根據客人的身形和衣料特性,做一些細部的調整。

平時白天上班,晚上到老師裁縫室當學徒兼助手,老師那時有許多大客戶,有每個月都要做新衣的,也有呼朋引伴牽絲拉線來做衣的,也有團體需要高級制服下訂單的,甚至也有人下舞衣訂單。老師有三名助手,只有她的製圖可以得到老師的讚賞,因此常常週六也得去裁縫室幫忙,但週日她休息,她得穿著自製的衣服往外招攬眼光,她和家人去餐廳吃飯,和朋友相約看電影,或逛街踩馬路,無非要找一個理由穿著特別的衣服贏來他人讚賞的眼光。

老師提高她的薪水,要求她把白天的工作辭去,全職做裁縫,她答應了,做裁縫是她的樂趣,勝過在一個紡織廠當會計每天算計著他人薪水和做各種支付證明,茶水間的八卦也很無聊,她寧可在工作的空檔翻服裝雜誌,勝過在茶水間和同事聊與她無干的八卦。而且她不必白天晚上那麼累地做兩種事,以後在老師那裡做固定時數,她有更多私人時間可利用。因此她答應,彷彿有了一個新生命般地,把自己歸檔到一個簡單的檔案,裁縫師。她要下更多功夫研究布料材質,要對流行更敏銳,要更會讀人的氣質,為那人裁出適合的衣服。

她的初衷也就變了調。她由自己走向了別人。她沒有別的同事了。只有裁縫老師和來去匆匆的顧客,另外兩名老是變動中的助手,她們學不住,沒耐心,做一段時間就走,老師又另收學徒磨練,磨不來的也就留不住。那些來來去去流動的助手,使她更堅定要留在老師身邊協助,她很詑異自己竟心生同情,不忍老師的工作量和缺乏得力助手。她原只是要做適合自己的衣服,怎麼就陷在衣服堆裡一件件裁,一件件車縫,她懷疑自己愛布料比愛自己多,看到布料會忍不住想像那質料做成什麼款式後穿起來的樣貌。她懷疑自己內在情感熾熱勝過外表的理性冷淡,她並不是不愛聽八卦,而是怕八卦是真的,替當事人難受。

她替女士量好尺寸,寫在尺寸表上,下方的大空格畫服型簡圖,單子最上方是姓名欄和地址等資料,還有一欄交件日期。她約定五天後取件。

「可以嗎?這個日期會不會太慢?」她問女士。

那女士俯身在單子上填寫自己的名字。張湘湘。

「不會。我不急。」湘湘說。

她給湘湘訂單複本,自己留著正本。湘湘走出去,白色的身影出了玻璃門,就像一道光沒入由車燈與街燈流射成的流離夜色中,終混合成一片夜潮。她望著那夜色,感到疲倦,現在只是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八點檔的電視還沒開始,八點她還會在店裡工作著,一邊電視播放八點檔,她只聽聲音,從裁縫機前起身時才瞄一眼影像。到九點電視劇播完,她收拾桌面工具,才是打烊時刻。如果她空下其他工作,明天就可以把湘湘的衣服完成,但還有幾件衣服訂製在前,她得有職業倫理,把先訂製的先交貨。她不想去隔壁買便當。今晚不想。夜色襲擊。從裁縫機的這端望過玻璃門所見的夜色,已經觀看快二十年了,今夜特別感到夜色闌珊。她隻手支著頭,望那夜色,像織女廢織般地不想踩動裁縫車踏板。五個模型模特兒著裝站立,她們姿態總也不變,唯身上變化的衣服是她的逝水流年。初租下這店時,她像湘湘這樣的年紀吧。裁縫機前一坐,已經這些年,如今抬起頭來,似看到過去的身影。為何沒有一個顧客像湘湘這樣讓她想起自己走入裁縫界原只是想以衣料表現自己的身材而已。心裡一驚,那初衷無聲無息失去,又無聲無息竄上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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