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陳冠良／太早的寂寞

◎陳冠良

那晚，阿公阿嬤有事在外，尚未回返，而我在家，便照例上樓探看已先就寢，獨眠的小侄子。看看他睡得是否安穩，是否踢掉了薄毯子。

房門虛掩，老邁的窗型冷氣機時喘時緩地咳著。夜星稀微，露台一盞孤亮小燈，稍稍驅散了十坪房間裡的黯淡。我看見，薄薄暗色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仍醒著。那醒，爬滿了若有所思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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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沿一坐，搓搓他短短蓬鬆的髮。略帶恫嚇地，「都幾點了呀？還不趕快睡。明天上學要爬不起來了哦。」他一聲不應，只是搖搖頭，明顯地有絲倔氣。他這款神情，我其實很清楚代表著什麼，但不願他憋忍心裡，所以執意追問，「不開心哦？怎麼了？跟大伯講沒關係。」他一逕搖頭以為抵抗了幾次，畢竟脫口，「我想爸爸……」唇齒間的話聲猶在，彷彿蓄壓多時的熱淚霎時盈飽目眶，隨之墜成一線濕枕的瀑流。

老弟與現在的女友外賃而居，不住同一個屋簷下。每週二他工作輪休，等兒子放學之後做完功課，便會帶他一起去吃一頓晚餐。傍晚的那幾個鐘頭，是他們父子倆目前所擁有的最長的相處時光了。那天，若不是老弟親自安置兒子上床，一聲晚安一記額吻，我想小侄子向來平穩的情緒也不會如此撩撥地騷亂著。偶爾，小侄子的媽媽得空，計畫接他一起度週末，那開始與結束的去回之間，自然又是他一番心潮翻騰的時候。

一時半刻，他抑制不下來。他不是哭，卻又不像個孩子般地湧淌著安靜的淚，隱隱地微微抽搐。我可以感覺他試著緩和自己，甚至試圖停止此番狀態，彷彿如此的脆弱是羞於示人的。

孩子對於父母孺慕眷依的天性是根生的，像割不掉的瘤。若不能長相左右，那缺乏便是心口上裂開的一道滲風縫隙。沒有其他的什麼堪以填補。

潰淚的他，看起來那麼的寂寞。十歲的寂寞，這樣絕對、純粹且無助，我無語，唯心酸濃烈浸蝕。也不是頭一遭了，他內心切切的孤單想念仍然每每令我禁不住顫抖。他的寂寞在這般炎夏裡凜冽如冰。我為他輕柔拭淚，但願指腹能遞輸一點溫暖。我明白那是安慰不了的，但我至少可以做到他的身邊總有人在；至少有人懂得他還無法付諸字句傾訴的寥落心事。

有一天，他會知道，他的爸爸媽媽是在有了他以後，才決定了婚姻，學習著做夫妻。很可惜，也不太幸運，當時的他們那麼年輕，很多問題都無可避免地走進死巷底。後來，一方變卦，一方無心堅持，他們終於倦極了在一起。各分東西，是剩下也是僅有的結局。

也許有一天，他會生氣，他們究竟把他置於何地？當然，他有忿怒的權利。但，我真的希望那不會是他成長之後糾結不清的心理問題。我想對他說，「你就是你，你不是父母失敗的感情練習。而在你長大的這個小小家庭裡，總有阿公阿嬤，兩個伯父會一直疼著你，愛著你，牽掛你。」儘管這番話，他現在並不會懂得，更不能稀釋他內心底的孤獨。而我也還不知道如何清楚地解釋。

掩上門前，再一瞥他沉睡臉龐。他是一個天生爽朗，那麼愛笑的孩子，可是卻被迫過早地嘗到了寂寞那抹酸澀的滋味。一陣心疼如潮浪襲來，我的眼眶感到灼辣的刺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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