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穢土轉生》原民性之我思(一)

原民性是一個跨國的語彙,是一個全球化乃至對抗全球化的能量,其歷史的形式多半是口傳與歌謠,重視與祖靈之間的關係,其當代社會理念上可以視為社群自決的追求,當代思想上具有很強的身體性以及倫理性。簡而言之,原民性是一個當代全球意義的語言(或者「反說」),具有親土、重環境與重人倫的特性,在政治領域的理解上,則可以視為自決權的抗爭。

高俊宏

在以公眾性言論為主要風格的自由評論網,發表這樣一篇稍微拗口的文章,特別是文章聚焦於原住民的當代美學問題,確實是有點奇怪,更何況這篇文章試著討論是否可能以原民性來解離世界藝術,那又特怪了。不過,對於美學的思考與批判,相當程度(如果不是全部)內含著確實的政治性,甚至說美學是政治的本質也不為過。這點,單從台灣惡行的藍綠政治對撞,所進一步操弄出來的中國與台灣本土美學敘事上的爭鬥,可以看出政治活動本質上是在建構一個巨大的國族審美。而原民性對於當代美學,是否可能給出不同於國族審美鬥爭下的參照觀點?

兩年前,因緣際會接觸到一群因為百年前的戰禍而隱身在泰雅族北大嵙崁群(居住於現今的桃園復興區)的大豹社人(Toba),從那個時候開始激烈地意識到,「歷史」不該只是台灣主流政治運動所牽引出來的二元對立敘事。而生存於島嶼大部分土地上的原住民族,從他們生活領域的種種展現,對於當代世界乃至於資本主義化的當代美學而言,存在著什麼樣的意義,這是我思考的主題之一。

基國派部落黃肇宏先生,大豹社餘族耆老。(圖:作者提供)

長期以來,所謂的「原住民藝術」被過度符號、標籤化,或者或多或少像櫥窗物一般受到展示。特別在當代藝術的場域裡,亦難脫相當程度的特殊化觀看。稍微有一點文化批判感覺的人都知道,這樣的觀看方式還是具有人種學上面的意味。猶如1910年的日英博覽會時,日本總督府將一群排灣族高士佛社人遠渡重洋,花了半年的時間「移民」到倫敦,令他們住在一千多坪的「福爾摩沙土著村」。這段「人間動物園」的影像記錄近來在透過NHK的報導,在台灣引爆了相當的抗議。除了隱形的櫥窗化以外,還有一個觀看觀點是立基於危機感,認為原住民藝術應該像瀕臨絕種動物一般好好育種保存,此點雖然立意良善,但也將「危機」形象化了,間接孤立了原民性的力量與擴張性。

那麼,究竟原住民藝術該怎麼樣擺脫櫥窗化的處境,進而從中探討出一種對當代世界有未來性的意義?

帶著這個問題,2017年我來到舊金山史丹佛大學參加一場由NTSA主辦的研討會,該研討會主軸在於探討原住民與當代研究之間的關係。與會期間,無意間聽聞了「原民性」(Aboriginality,或譯為Indigeneity)的用語,當時我的心中就對這個詞感到微微地震動,像被丟了一塊石頭般,思量著這或許是原住民藝術去符號化的可能出口。而談論原住性,首先就得與我們當今朗朗上口卻愈來愈有淪為文化霸權的「本土性」並置來談,才能顯現強弱文化之間的辯證關係。

從原住民的角度來說,台灣本土性很可能是福佬沙文主義的一種表現,而福佬沙文主義也確實是伏流於近年來「天然獨」的新國族主張的底層,像濁水溪一般慢慢滾動。但是,無論政治的台獨或者文化的台獨,可以發現,若將這些主張放在原住民,乃至於那些帶有華人異族色彩的外省人群裡,通通「行不通」,甚至引發傷害。這個時候我們發現,曾經弱勢受到打壓的本土性如何翻轉為大,甚至有成為單向霸權的危機,而我們也因此清楚,所謂的「文化」是必須堅持透過多重辯證而來的,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之間不能停止辯證,否則都有淪為法西斯獨大的危機。從這裡來說,對台灣(甚至是整個世界)而言,原住民是少數思想中的關鍵。

原民性是一個跨國的語彙,是一個全球化乃至對抗全球化的能量,其歷史的形式多半是口傳與歌謠,重視與祖靈之間的關係,其當代社會理念上可以視為社群自決的追求,當代思想上具有很強的身體性以及倫理性。簡而言之,原民性是一個當代全球意義的語言(或者「反說」),具有親土、重環境與重人倫的特性,在政治領域的理解上,則可以視為自決權的抗爭。在曼努埃拉.皮克(Manuela Picq)的理解裡,佔全球人口比例個位數的原住民族群,是當今抵抗資本主義掠奪資源的重要力量。因此,在台灣思考原民性,第一步是對於福佬沙文主義的抗辯。其次,也許是最關鍵的,在於找尋一種更為普遍的原民性,或者,不如這樣問:在我們(漢人、都市人、平原人…….)身上,有沒有原民性?而這也將涉及到原民性如何轉移的問題。

大豹社遺族黃永輝(左)、宗民雄回到三峽的傳統領域的祖靈儀式。(圖:作者提供)

一如文化研究者哈若圖寧(Harry Harootunian)對於馬克思主義所採取的關鍵態度:將馬克思的思想「去地方化」(de-povincialize Marx)。其認為,必須將馬克斯主義專屬於歐洲的想法拔移出來,進而放置在歐洲以外各個地方殊異的歷史情境,如此才有可能重讀馬克斯,重新解讀各個在地的日常力量。當代台灣文化所面臨的主要問題,在於單一性的文化體質,而這無疑是單一現代化所造成的。因此,一如馬克思主義,當代藝術與美學也面臨了相當嚴重的同質化危機,在這樣的條件下,位於當代藝術領域裡的原住民藝術顯得非常尷尬,或者囊括為異質文化資本的一環,而它真正的力量,也許不在當代藝術的展覽煉獄場裡。

為了避免原住民藝術過度被渲染上人類學式的少數化、浪漫化以及圖騰化,擺置在展示櫥窗的宿命,我們或許必須大膽地想像原民性的「去地方化」想法,思考原民性的世界性。我不是原住民(勉強說,僅有四分之一的西拉雅族血統),自然在談論這些事情的時候有種「逾矩」的嫌疑。去地方化的想法也很可能被解讀為,像以前的帝國主義者一樣「竊取出」原住民的思想資源,但與其困在這樣的倫理監牢裡,我更認為秉持著充分尊敬與理解原住民,是基本的態度。

怎麼樣從去地方化,從原民性來思考怎麼樣去解構世界性,是一個極大的問題架構,卻也存在著想像的可能。單從藝術領域而言(畢竟我是一位創作者,比較能談這些),原民性就存在著對以「世界藝術」自居的當代藝術的解構可能。在史丹佛大學的論壇夜宿城郊那晚,共睡(擠)一個房間的Truku藝術家東冬.侯溫說,原住民並沒有確實的「藝術」這樣的說法,所有具有藝術性的行為其實都跟生活、祭典等等有關,藝術的介質是生活。如此說來,對原住民民而言,「藝術」確實是一個文化殖民的語言概念。同樣的,我也在花蓮太巴塱部落一次族人的文化導覽中,聽聞阿美族鮮豔紅色服飾的形成,是如何與日本時期殖民者的觀看愛好有關。這在在顯示了在國族主義之下,特殊的文化與習俗的形成往往脫離不了法西斯的政治性。在此之前,參與大漢溪河岸阿美族文化工作的台灣藝術家許淑真提到的「強勢文化」,應該是對原住民「藝術」比較懇切的說法,這裡面包含了都會邊緣生活的現實張力、傳統習典的展現、遷移的口述,當然也包含了部落族群既有的藝術性,以及我認為最關鍵的,一種相對來說共群的生活文化,這是台灣文化部「社區總體營造」之類的策略所很難營造出來的。

復興區金暖部落,聖誕報佳音聚會。(圖:作者提供)

當然,關於原民性解離世界藝術,還有相當大的篇幅需要去探討,而世界藝術也愈來愈懂得反過來吸納原民性藉以壯大自身,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更加矛盾而尖銳的議題了。另一個難題是「距離」:我們與原住民的距離,這點看起來更無解。但是我以為,明確地面對這個距離,面對矛盾,恰恰才是思考我們身上的原民性的第一步。兩年來,常常在山上奔波後的下山途中,在慢慢進入原—漢混合的村落,乃至於純漢人的平原世界以後,我也總是會有一種不適應感(如果不說是一股嘔吐感)。有時候會對自己成長的台北都會區感到相當陌生。事實上,距離製造了認同混亂感,而混亂感卻也是轉機的地方,這涉及到了我們怎麼樣「時序混亂」(anachronism,或譯為不合時宜)地思考另外一種時間。從這裡來說,我們發現讓未來時間重新「攪混」(例如原住民有著以祖靈夢境來決定未來事情的做法),是逃離惡性資本主義的可能途徑之一,這是在距離地(不可避免地)面對原民性所產生的解讀。

在那裏,未來是以「夢詢」的方式前進,例如身兼銅門部落巫師的東冬.侯溫,就經常得注意祖靈在夢境裡的暗示,來決定未來的事。此時,歷史與時間又是一個虛與實之間建構的關係,但那個「虛」總不是那麼虛,那個「實」也總不是那麼實。

因此,關於時間的問題,翻譯的時間、後延的時間……是下一篇所希望探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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