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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鈞堯/漂流地址(漂流木就像人)

2019/04/29 07:00

photo:黃子欽。

〔吳鈞堯/自由副刊〕街道,與河流有著類似的眉目了。河流左右沖刷、往地底流切,遊覽立霧溪,特別得是立霧溪,這條縱切深刻的河流,導遊會在遊覽車上,說給旅客聽。旅客可以捧讀資訊,說給自己聽。說著,關於移動。從上向下、由西而東,一邊崩毀、一邊創造。我有個楊姓藝術家朋友,專門撿拾漂流木,進行創作。楊說,最理想的漂流木,得有兩個質地,一是時間、二是傷痕。

立霧溪逐年往下切。她的傷,是日夜湍流的美麗。我想像大雨後,山上土石崩動,大小石塊、完整的杉木,一起跌入溪谷。小石塊往下游撞擊,一部分變成更小的石塊,如果轉進一只壺穴,就逆時針、順時針打轉,直到粉身碎骨。一部分變成砂石,偶爾沉澱在崩落處,但多往下游去。碩大的石塊常是顫抖了幾下,就站穩了。除非更大的風災雨勢,不然,大石塊就成為風景。我張望天祥附近的慈母橋底下,一塊像獅子的巨石。三十年前它已崩在那裡了。三十年過去了,許多人看過它、讚歎它。有許多人,見過它兩回、五次,有人匆匆一見,隔年就往生。我還能見它幾回呢?

楊姓藝術家說,漂流木就像人。人,也充滿時間與傷痕的。楊在師範大學修美術,攤畫紙在膝蓋前的畫架上,隨時舉筆到額前,定焦於一個感官、一道光線。年輕肉體豐盈飽滿,曲線游移如水。非常順暢。以季節而言,當然就在初春雪融。什麼肉體最有吸引力?楊不加思索地說,是女人衰疲的肉身。她們留有女性最原始的美好曲線。但都斷折了。有時候是曲解。還經常猶豫了。至於土石流與崩塌,更是常見。所以,漂流木就像人。

我以為這段話該解釋做,人哪,也是河流。人,在流動、也在浮動。

我於是感慨,難怪人,總在與故友知逢,透過打量久久不見的朋友,發覺大家都寬了。男的髮禿,稀少的髮讓額頭明顯地亮起來。肩、胸、腰以及臀部,拉成一直線了。人哪,是河流,是漂流木。它的質地是愈傷也愈寬。人,由窄而寬,不是兩月、三年的事情,這使我們失去戒心,也忘了是否該悲傷。大家都一臉鎮定,外觀的毀壞似乎只是小事。

女生也寬了。身材不說,髮際線寬了,連乳溝的距離,也一併拉寬著。真到了河流的下游,腰圍、屁股、大腿,乃至於手指頭,都寬著。確切但又殘酷地說,是膨脹了。人生這條河流沒有真正的流水,但每天都被流水經過著。大伙在家裡整裝,打算以最傑出的面貌與舊友見,但明白,最美好的時光總在不知道它們的美好時,匆匆度過了。所謂的、最美好的時光,是一個泡影。泡在很深、流得很急的水底。

說好了不悲傷,都接受時間流吧,但見了面,又顯得很不情願,一雙眼睛如賊。

我這一天感慨時潮過往,原因很簡單。我慣常在午後,自己帶杯子,過重慶南路到武昌街,買一杯黑咖啡。重慶南路的綠燈很有意思,有時候從開封街、漢口街一直到武昌街,碰巧都是綠燈,且先開放二十到三十秒時間,專程留給行人。半分鐘的短暫時光中,四線道的重慶南路上,一輛汽車都沒有,讓人誤會這是公園廣場,而非馬路。我站在路口往前看去,空蕩的馬路鼓起一股強大的風,呼呼呼地掃過耳廓。沒有流車的馬路上,我們依然無法真正安靜。

很碰巧、而且非得碰巧不可,在難得的時間縫隙中,一位男士騎單車,剛好繞進了一輛流車都沒有的重慶南路。他成為整個四線道上,唯一的快速移動。這還不打緊,他邊騎車邊唱歌劇。且顯然是花腔、男高音。於是,來者就不只是風,而是風雨已來。我愣在路口,看到一個畫面。那是陳水扁剛剛當了總統,山雨狂暴,八掌溪上,四名工人手牽手,站立急流。河流,很急、很顯得憤怒、很是無可商量。我經常想像,我若是其中一位,會想什麼呢?難道陷身激流中,是因為酒跟黃色笑話都喝多了?髒話也是,出口幹、閉口幹,是這緣故,河流激憤,而我身在其中,是因為報應?

我隱約看見,有一台的新聞畫面,曾經掃瞄到遠遠的天。很剎那,依然可辨那似漠漠的秋日,西邊畫給了半片胭脂。鏡頭又回來了,照著四個人,以及好多好多攝影機,架在岸邊、這邊與那邊。任是誰,都無法想像人生會溺死在水裡,且現場轉播了,彷彿他們卸下工作服,又會活過來演另一齣戲。往後,我面對透明高粱與醉紅天邊,都不禁會想起,滾滾沙流,八條踩不穩的顫抖的腿。

八掌溪的四個人,被衝到外海,傷,當然是傷的。如果這是四塊漂流木,楊藝術家肯定豎大拇指讚美傷痕的質地。但這是人。我們多麼渴望八掌溪真有八隻手掌。好好托住死者。災難之後,人民才忽然醒過來,換了政府執政,八掌溪依然執政八掌溪,人民開始攻擊、唾棄,扁政府必須手持電影《美國隊長》那張盾牌,把攻擊的力道彈回前朝。盾牌後來放進總統府,扁政府與馬政府繼續用。功效不是百分百,但是有抵禦、有反彈,就有希望。

歌劇男神騎單車朝我靠近。人未到,聲音先到。放膽唱著,如同一條河,理所當然,從上游到下游。理所當然,衝擊著願意聽與不願意聽的人。霸道,如八掌溪。除了霸道,我也覺得是勇敢。左右無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放聲而笑人間。我不知道歌劇男神安哪一種心,把整條重慶南路唱成他家的後花園。歌劇男神經過我旁邊,左手微舉,瞅了我一眼,彷彿質疑我幹嘛站路口發愣。我是看到馬戲團了,不畫小丑臉、沒抹大腮紅,他操縱單車熟稔,彷彿輪胎與把手都在延伸他的四肢。這不只是花園,還是他的遊樂場。雖然極其有限。雖然像瘋了。也很可能病了。或者精神狀態很不穩定。但他滿臉不在乎。不只我愣著瞧,行人也是。路口攤販有的微笑、有哈哈笑,有的揮手。

歌劇男神轉進武昌街,再一拐彎,他的嘹亮漸漸走遠、黯淡。路上行車一下子多了,排氣聲、引擎啟動與喇叭偶爾按鳴;車水馬龍是常態,覷靜中歌聲四溢,更顯得風狂雨暴。我抬頭看大樓。它們不像大樓,而像高山峻嶺,沿街道兩岸分布。大樓不是不動,人代替它移動。人,從樓梯或電梯下來,都像小小支流,向街衢沖刷,有的淡淡一抹影,不破壞空氣,不吐一口痰,日子非常老實,人也非常認分。有的是反過來。就像歌劇男神,剎那帶來暴雨。但驀然地,大樓又收回了他們。高山訴與大河涓涓細流,形塑一條河,大樓訴與長街紛紛人流,這條街被踩訪了、被換了眉目、被移動的人給移動了,這樣的一條街,它的改變是從上向下,也從下而上了。

photo:黃子欽。

我曾經無動於衷地在此打混十多年,上班、下班,鬥爭人事、也被人事鬥爭,我不敢說轉眼春綠秋枯,因為公司入口處,樹啊、花啊、草啊,甚至是人的模樣,都被照顧得妥貼、青春。公司是最不彰顯季節的地方。它的空氣從好多不停旋轉的圓形轉圈打出來,它的光源一按開關就有了,這是一個被隔間、再被隔間的小宇宙,每一個隔間幾乎都有一個太陽。當然,也有地球一般的衛星,以及隕石。根據天文學,隕石又可以分成流星以及掃把星。

算算時間,我窩在辦公室的時間,是窩在娘胎裡的十幾倍了,醒在辦公室以及周遭街衢的時間,又是居家的好些倍。我發現辦公室中,多數區塊與我無關,比如人事部門到了午後,貼心地為自己以及長官煮一杯咖啡時,那個飄香的時間必須是關起門來,咖啡香才能團聚。有些地方永遠只會經過,每次去,不會待滿五分鐘,例如茶水間、公司櫃檯、還有廁所。

沒錯,不超過五分鐘,廁所也是,我對自己的腸胃很有信心。尤其漸漸有了年紀,臨鏡時,看到的漸漸不是自己,而是更老去的、以及更年輕的自己時,現實的還有實際的,經常都是光影。我羨慕年輕的男同事,於鏡前一佇立,就如神話裡的那個誰啊,執迷於倒影,眷戀不捨離去。他不斷撥動額前方,一綹往下委屈的髮,彈了、再彈了,必須以適當的力道彈它,利用反作用力,讓髮綹回到滿意的額前。正負彈力,不是編輯校對,沒有一把尺,男同事彈了又彈,很專注。我小解後趨身向前,使用廁所裡唯一的盥洗台,男同事略欠身,讓一小步,繼續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我驚訝極了。我與他當了七、八年同事,大約說過七、八句話,男同事連聲音都窘紅,對這一綹髮,對於鏡像中的投影,卻無比執著。非常堅硬,雖然他的使力很柔,彈、彈,再彈。

我是在一次兩岸參訪,參與寫作探討,才省思我的朝朝暮暮之地,何以連朝、暮,都無以入文。一伙人探討了生活現場。討論了經驗本質。我的故鄉在戰地金門,我深入戰爭與鄉愁史料,寫了幾乎百萬言。當我從窺探歷史,走回當下,才發現好多光影一直在胸口徘迴。過春節了,一個北京的版權公司,翻牆進臉書,問我,怎麼接洽周夢蝶老先生的作品?我聯絡周先生終老前,照料他的女詩人,知道版權不是遺產,都在出版社那兒。前幾年,周先生過世了,我提前到殯儀館致哀,與朋友聊起周的軼聞,方知周愛好杯中物。我吃一驚。茶、咖啡、酒等飲品,我都酷愛,尤其白乾,我竟沒想過,能與周先生好好喝一杯?

我回覆北京,周的版權在兩家出版社手上,處理這一突發事件,我忍了許久沒上廁所,經過門口櫃台。

是啊是啊,是三次、五回,或者更多,周先生親拿手稿,要櫃檯喊我出來,我接了內線電話,琢磨著是誰啊。作者親訪的事不少,我通常不去想是誰來訪,而直接走到櫃檯。「周老師,怎好意思讓您親自送稿過來呢?」我接過手稿。周夢蝶的書法一如他的身形,枯瘦如竹,他慣穿藏青色長袍,戴帽子,咧嘴而笑時,一口牙斑黃帶黑。像斑蝶停佇不動,蝶翼影錯錯,就像周夢蝶的牙。老人哪,身上一股老味,衣服與人一起受潮了,我懊惱,怎麼兩個人站在櫃台前三分鐘、五分鐘,只懂得客套與傻笑?誰等誰開口,喝咖啡?誰等誰開口,喝白乾?我背轉、周夢蝶背轉,我回座位展閱周的詩、他瘦瘦的字;周夢蝶搭著下樓電梯,回到重慶南路上。不知道那一天是好天或陰天?那一天周夢蝶直接回新店住家,還是左轉走幾步,看一眼武昌街口,他擺過攤的位置?

那位置,就像立霧溪、天祥左近慈母橋下,巨獅般的岩石。

但不像巨獅,至今依然占著河床一角,三十年了,文水不動。武昌街頭,周夢蝶的攤位已經撤了很久,那位置,有賣鞋、賣傘、賣涼水的,騎樓牆上的漆,斑駁了又新,新了又舊了,不知道原委的旅客也無從需要知道原委,意外一遊的旅客路過騎樓,或者走訪樓上的明星咖啡廳,會意外看到周夢蝶的老照片。乾瘦的老者翹二郎腿,跟旁邊一只沒擺幾本的書攤,據說就是詩的江湖。據說問詩的情況,猶如孔子問訊老子。年輕詩人們,順著詩與路的大河,盯著眼前老頭,虔誠膜拜。周公是老呀,年輕時已長得耄然,他不像我後來遇見的歌劇男神,以喧囂製造風雨,他靜坐,滑動筷子,扒乾便當盒裡的雞腿飯。幾粒米飯黏在頷下,油汁從嘴角滑溜下來,周夢蝶衣袖一帶,一起抹淨。

年輕詩人們的問題多著呢,最糟糕的是問筆名由來。既是筆名,就不是父母的意思,也不是自己的,該是文學。次糟的是問感情戀愛。我輾轉聽聞周公喜歡女人哪,每見到年輕女詩人,都笑得陶醉。持著女孩家的手,不忍鬆。最好的問題據說還沒有出現,次好的倒有一些。怎麼讓詩跟人長得一樣了?如何寂靜?怎麼靜下來,還能發現靜裡的微聲?關於這些病、這些飛,怎麼能夠不以是非觀?

年輕詩人們不僅問詩,也疑詩。有人問說,周老師您知道書攤對口城隍廟,眾神前那只匾額,題的是什麼字嗎?

據說周老師打量學生兩眼,笑得噴出了幾撮口沫,你、你……真是愛說笑了。腦袋瓜子,樂得繞轉了半圈,青青頭皮,兜生粗粗黑髮,都修得精短,彷彿頭上長的不是髮,而是指甲。

這些往事,都沉澱在武昌街口。被好幾篇文章、好幾首詩,以及好多人的腦袋,一起記憶住了。這些也被周夢蝶,記得深深的嗎?街道不動,但暗暗將一切移動了,經常看到街頭快速移影的影像,日頭拉斜東邊的樓,再放長西邊的,燈點著了,又沉寂著。街頭,是光游移著,是顏色堆放了,又被移除,周夢蝶親自到重慶南路交稿,當他背轉而去,是站在街頭懷想一個彩色的過往,成了一幅黑白照片?而他望著鏡中自己以及背景,當他伸手彈動肩頭一片粉屑,彈、再彈、又彈,只證明了作用力都在往前,不會產生負的力量,讓一綹頭髮、讓一抹顏色,回到最恰確的位置。

最可能的是,周夢蝶壓根兒沒佇立街頭,不在時光這岸,張望鏡像。最可能的是,張望的人是我。當我走出第一殯儀館,知道周夢蝶愛飲白乾,就抵不住的懊惱。獨飲白乾其實不獨飲,心頭念著許多人,四名工人在八掌溪的激流,他們沒有眉目與神情,他們是數目、是憐憫,是不同意義的「四」。周夢蝶是「五」,他在岸邊、在武昌街頭。我也想和老牌演員葛香亭喝酒。我認識他嗎?不認識。我與他合影過嗎?也不曾。只為了我曾有幾回,走過晨間或午後的重慶南路,看見我喜歡的老演員葛香亭,走過騎樓。

葛香亭個頭不高,反共復國年代,外省出身的葛香亭扮演公忠體國、為國為家犧牲的班長非常到位。國字臉、搭兩道經常垮苦的眉,穿黝綠軍服,帽子上藍天白日徽章熠熠生光。他的一隻腳是跛了,必須一隻腳進、拖著另一隻腳走。他的體形不再字正腔圓了,他的表情很暗,他卸下了一切的粉墨,在街頭行走,後頭與前面已經沒有攝影機。他不為誰、不為哪齣戲演著老人,他把自己扮得很老,而且演得自然,而且還會更老。我認出葛香亭,就跟著他,必須扮演間諜,不能跟得近、也不許走得快。走啊走啊,我流了滿臉頰淚水。葛香亭的兒子葛小寶是著名諧星,沒他老爹一臉正氣,盡搞笑。他不靠脂肪已能搞笑,到肥了一身肉,更能搞笑了。但仍在反共復國哪,這一身肥油是不能繼承衣缽了,所以葛香亭之後有了梁修身 ,繼承螢幕正氣。

我乍見葛香亭,心裡叨念著死了死了,葛小寶死了,所以一個老人,獨自走上重慶南路,他要是走盡重慶南、北路,再轉進重慶東、西路,這便光復大陸了?難怪這城市,永遠沒有一條馬路,同時擁有四個方位,至多就是南、北,再嘛東與西,再嘛不是東西。

反共抗俄會疲憊,口號是要老去的,我沒想到,這些口號忽然壓縮成一個老人,與他病殘的腿,就在我公司的騎樓下,一跛跛,猶如河流進入荒冬,枯槁、沙乾,沒有一滴水能夠維持圓潤、沒有一滴眼淚不是苦澀。我可以透過無所不在的網路,查詢葛香亭逝於那一年,因為自從那個上午,陽光斜斜映在他一遲一動的身影,我猶豫著沒喊出來,您是葛大哥、葛叔叔或是葛爺爺以後,葛香亭再沒走上重慶南路了。我背轉身體上樓、葛香亭與周夢蝶一樣,背轉或側轉方向,過武昌街與開封街等,我都不知道的。只知道那是斷裂。沒有預兆。

葛香亭最後消失的身影就在公司樓下,一間眼鏡行前,我第一回越過他,直截上樓,因為快九點,我上班要遲到了。

我上樓,當然沒遲到,可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以及無數的第二天,我再沒見過葛香亭了,一跛一走的姿態宛如訣別。若街道正如河流,這些個日子,葛香亭是以秋天的流水模樣,經過重慶南路。沒有聲音,與周夢蝶一樣安靜,沒有人問詩,沒有人索取他的簽名,他走得很遲、很坑巴,如果是流水該是嗚嗚、哦哦,儘管艱困,但依然撞擊出水的火花。水是一股意志。它努力往下流、拉扯漂流木撞上河的兩岸、它激盪許多個山坳與壺穴,這些都是意志。意志只會有大有小,但不會停止,於是一汪細細水流,都能劃開一塊岩石。葛香亭走在我前邊,他的肩線傾斜,再無法掛上班長的軍階,他的腿一拖一進,愈拉愈成了方形,再無法快步跑過沙灘,緊盯著碉堡中一挺不斷擊殺伙伴的機關槍,他必須格斃敵人,或者死抱機關槍壯烈成仁。這兩種英雄葛香亭都演過。這當下,沒有鏡頭、沒有機關槍,葛香亭是他自己。我卻不允許葛香亭只是他自己,我看到了葛香亭不斷地喊著衝衝、殺殺,不停地喊著漢民族的魂魄。

我失了魂的時候,真的殺出來一個人,剎那間,整條重慶南路像起了一陣痙攣,那是我與歌劇男神的初遇。許多人跟我一樣,忘了前一刻忙什麼、走什麼,一律停下腳步,遙望聲音的來源。街道變身歌劇院,有個人非常霸道地占據馬路,舉辦演唱會,行徑囂張,就像《哆啦A夢》裡的胖虎。歌劇男神的歌聲是好的,很清亮、很蒼翠,讓人誤以為沿河兩岸而走,將識桃花源。我絕無此勇氣放喉高歌。我們都好奇他是誰,長什麼模樣,歌劇男神單車溜轉,騎進武昌街,隱約可識年紀中年,個子不高,穿白襯衫,一頭亂髮則很貝多芬。

是哪,那是一道激流,剎那大雨傾盆,落勢凶猛,嘩將過來。這一刻,重慶南路行人跟一些低樓層的上班族,都感受山雨逼至,歌劇男神與他的單車、歌聲,在重慶南路劃下一道記憶的河流。我認識的楊姓藝術家愛用漂流木當素材,楊說,漂流木就像人。絕大部分的漂流木,體形都大過人。楊藝術家拿鑿、拿槌,有時候用鋸子處理,再貫穿以鋼絲、銀線,再以紅以黑以黃澆漆。一個重要問題是漂流木從上漂流到下,它們還是太肥了,這樣的噸數無法架上牆壁,成為一個題目、一種展示,這時候,是鋸子的天下。

楊藝術家貼心地在展區,掛上漂流木的原始照片、以及裁切、創作過後的作品,我對比前、後,發覺一條河流對漂流木所能做的傷害,比起楊藝術家,是微乎其微了。幸好,楊藝術家是有堅持的,留下河流、岩石、流言、政治等等,在漂流木身上種下的傷口,讓一個撞凹的縫口,成為畫像裡男人的咽喉。畫,變成立體了。這幅畫題目叫做〈聽見〉,鼓勵觀眾,湊近耳朵,聽這梵谷打扮的男士說什麼,聽它還沒有成為畫作時,這塊木頭說些什麼?不一定都能為漂流木留下深邃的一道傷,有時候是挫傷,比方說,汙損的幾片豆腐乾大小,正是女人漂亮洋裝的一截毀漬,女人迎著光、迎希望,渾然不知衣襬下,一塊骯髒。這幅作品很機巧,名字叫〈無題〉。

我想,如果有一天楊藝術家撿到了周夢蝶、葛香亭、歌劇男神這幾塊漂流木,該怎麼剉、該如何鋸?得施什麼顏色、要畫成動物、庶民還是政治明星?人,自然無法撿拾,楊藝術家可以在漂流木上創作他們,留幾個適當的傷痕,解釋詩與反共復國,說明重慶南路怎麼奔流,但讓我感到意外的,我真在騎樓下,撿到歌劇男神了。

歌劇男神在重慶南路與開封街口,發放傳單。動作很快。不容你說不、或甩手離開,傳單就塞入你手。他習慣發一份,右腳往前踏一小步,有點踢踏舞的味道了。個子真是不高,恐怕不到一米六,儘管我曾與歌劇男神正面交錯,但從未認出他來。我拿過傳單,走了一會兒路,背後忽然傳來許久未曾聽聞的歌劇高音。我倏然向後看,正是男子發完了傳單,跨上一旁單車,朝整條重慶南路,唱將起來。

我追了出去了嗎?我以為自己遲疑,其實沒有,我無法想像一個發放傳單的男子,怎麼可以跨騎單車,變成另一個人?我想起曾與孩子守在電視機,看莫拉克水災把平靜安詳的知本溪,變做滔滔大水,與孩子牽手走過的公園已埋在水裡。水,沒有止息的意思。它,憤怒嗎?它悲傷嗎?沒有人知道一條河的意思,一條河的想法並不來自一條河,來自季風的移動、洋流的變化,或者如物理學家說的,來自加州的一隻蝴蝶,為了躲避麻雀的追捕,不小心多搧了幾下翅膀。著名的「蝴蝶理論」,或許無法詮釋金帥飯店崩毀如脆弱的積木,但都解釋了水。水,不管綠代與藍朝。我看著螢幕,不禁高喊,倒了倒了,金帥倒栽河水中。沒有其他樓群跟金帥手牽手,一塊倒栽,沖入太平洋。也幸好沒有。

我追出去,看著歌劇男神的背影。果真,白襯衫、貝多芬亂髮,他跨坐低矮的單車,彷彿是為了讓天空離他的視線更遠,然後他唱、又唱、再唱。如果聲音可以反彈,我好奇,歌劇男神唱了這些年,聲音反彈了什麼樣的影像給他?無意、但有幸聽聞歌劇男神的行人與上班族,在風雨欲來的高音中,是淋了風雨,避開街的壞年頭,還是逆著時間,看巍巍大樓如棉亙峻嶺,迎山風如車流、迎急雨如人流,在一切都往前跑、並且崩壞的時候,獨力撐開一些耳目,讓自己,在街頭漂流起來?最理想的漂流木,得有兩個質地,一是時間、二是傷痕。最理想的漂流人,也是時間跟傷痕兩種質地,他的方向是下到上、東往西,他也一邊創造、一邊崩毀。

歌劇男神這回沒在武昌街轉彎,他騎過周夢蝶擺攤的彎角、經過葛香亭一跛一拖的騎樓,他還往前騎,經過第一眼鏡行、星巴克咖啡,再往前,就是台灣銀行跟總統府。有這麼一條法嗎?如果把一條河流,開進凱達格蘭大道,會犯上什麼樣的罪?好奇的不單是我,還有其他路人,都探向路的下游。他及時轉彎了,什麼事情都沒有。

剛剛歌劇男神遞給我什麼傳單呢?我從口袋取出來,印著書店名字與地址,旁邊,則註寫了一行詩。那幾個字,都像水一樣,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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