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吳敏顯/天書 - 上

2016/06/13 06:00

圖◎王孟婷

◎吳敏顯 圖◎王孟婷

1

村裡的人,都曉得水旺仔勉強念完小學,書沒好好讀,認字當然有限。卻沒有人懷疑過他算命看相的精確度,以及驅邪捉鬼的本事。

正如王公廟廟公說的:「人有百百種,縱使外表相似,頭殼底藏的並不一樣。」

廟公怕大家不明白,特別舉例:「有些人,光看他臉上笑容,把眼睛眉毛鼻子揪成一團而咧開大嘴呵呵笑的模樣,便被認定是個白痴加三級;可這個人硬是讓你看走眼,他在某一方面不但智慧過人,甚至是個天才。

就像有人沒學過畫,一旦拿起紙筆顏料,畫龍畫鳳畫山水、畫雞鴨花蕾畫樓仔厝,統統難不倒他;也有人不曾拜師學藝,自己操起刀鋸鑿鉋,很快釘出美觀又實用的桌椅櫥櫃,連電視台的記者都跑到鄉下來照相。」

水旺仔就屬這類天才,因此全村老老小小叫他水旺仔仙。

村人對衛生所醫生打針用藥治不好的冥頑痼疾,一定去找水旺仔仙;某些醫生診斷沒傷痛沒發炎,只是心理纏個遠近寺廟道壇解不開的死結,最後想到求助的,正是水旺仔仙。

甚至有人對已經由醫生醫好的病痛,同樣要拐彎抹角地,再找這個仙仔追究個來龍去脈,好明白到底是什麼東西居間作怪。似乎必須如此,才能真正摳出卡住心頭那粒石頭,免得繼續窩在身上,年代久了長出青苔冒出毒芽。

村人的信任,讓水旺仔仙跟家家戶戶貼在牆壁的農民曆、春牛圖一樣,成為家居生活必備寶典和經書。

2

為什麼用寶典或經書形容一個人?主要是早年鄉下人認字用詞有限,不懂得找出更貼切的譬喻。

直覺認為,人世間能夠解答許多難題的,非得出家人手邊的經書,教漢學先生腋下的線裝書莫屬,而孩子上學放學裹在包袱巾當中那本字典,同樣是生活寶典。只要勤於查閱,肯定萬事皆通。

不管問題粗細繁簡,皆能在這些簿冊裡頭找到答案,比戲台上孔明搖著羽毛扇子調兵遣將打仗還要厲害,所以拿經書或字典來稱讚一個人,錯不了。

後來,大家在鄉公所廣場看過幾次露天電影,從政令宣導片《新聞專輯》部分,常見軍隊操練鏡頭。畫面中少不了出現幾個身材粗壯、戴著遮陽墨鏡的大鼻子洋人,無論白人黑人總是站在機關槍、大砲,戰車旁邊,向一群阿兵哥比手畫腳。要不然就是兩手扠腰,盯住阿兵哥鑽進刺鐵絲網底下,學小狗那樣爬來爬去。

負責講解電影內容的人說,這些手裡拿教鞭的督鼻仔是美軍顧問。不管高矮胖瘦、禿頭鬈髮,頭上都戴一頂形狀古怪的船形帽,帽頂尖尖,像一艘尖底的小船倒叩在頭上。

正巧水旺仔仙幫孩子收驚收魂時,也戴那麼一頂酷似美軍顧問頭上的司公帽,只是顏色不同。於是,大家便把新學到「顧問」這個名詞,加在水旺仔仙頭上。

從此水旺仔仙不僅是村人的春牛圖、經書、字典,更是眾人心目中的顧問。也許,因為有太多名稱適合安在水旺仔身上,叫著叫著,大家到最後還是回到原初的叫法,叫他水旺仔仙,簡稱仙仔。

3

誰都弄不清楚,水旺仔仙滿肚子學問究竟從何而來。

根據老一輩的鄰居說,水旺仔小時候在河床放牛時,常常有個老人找他下五子棋。老小就地挑撿石子,盤坐地上廝殺。

許多過路人覺得這老人愈看愈面熟,總以為是某一家長輩或遠來的親戚,卻沒有哪個人真正認得出他是誰。最後只好把老人跟水旺仔歸屬同一國,因為老小二人頭臉四肢到處沾滿泥巴。

等到水旺仔長大之後,竟然當起廟裡的乩童,扮演通靈人角色,村人才打自己記憶中去推敲底細,恍然大悟:「哎呀!那個經常和水旺仔下棋的老歲仔,不就是附近牛埔王公廟的大王公本尊嗎?水旺仔既然得到牛埔王公加持,本事絕對高強。」

「對,對,對!」人人變成事後諸葛。

事情有了清楚來歷,等於到深山老林裡探出水流源頭,等於領到了該有的執照或考試及格證書,大家對水旺仔能視破妖魔鬼怪使出的伎倆,擔任神明代言人,當然深信不疑。

4

有一回,阿川嬸抱著週歲的孫子去找水旺仔仙,說小娃兒經常夜啼,動輒吐奶、拉出青色粘稠的稀屎,不知道沖犯了什麼?

水旺仔像常人逗弄嬰幼兒那樣,先將自己手掌快速用力地搓動十幾下,不知道是去除手上泥垢,抑或是藉磨擦提升手掌溫度之後,才伸手把娃兒粉嫩的臉頰往左往右撥了兩回。再用手指輕輕地捏了捏孩子手臂,順了順有點上翹的耳垂。

等小娃兒揪成一團的五官回復舒展,不再縮頭縮腦扭動小腦袋瓜時,水旺仔仙才再度伸手,從嬰兒額頭往囟門頂上,撥弄那稀疏細柔的黃褐色頭髮。

最後,水旺仔仙半瞇著眼睛,把右手臂弓到胸前,用大拇指來回不停地點數著另外四根指頭,口中念念有詞地叨念一番,緩緩地吐出一口大氣,彷彿肩挑重擔翻山越嶺回來那樣,張開眼睛對阿川嬸說道:「不要緊了,只是受到一點驚嚇,注意不要讓你這個金孫受到風寒,過兩天就好了。」

聽到仙仔鐵口直斷,阿川嬸跟著吐了一口氣,笑著問:「仙仔,依你看,我這個孫子以後有沒有出脫?」

水旺仔仙再次朝向娃兒臉蛋仔細搜巡一回,那娃兒也睜開靈活珠亮的眼睛,絲毫不怕生地隨著仙仔晃動的腦袋瓜打轉。

逗弄一陣子,水旺仔仙不急不緩地回應阿川嬸問話,說道:「這個嬰仔聰明活潑,將來大好大歹,調教得好確是個人才,不是做大官便是賺大錢。嬸仔,這些不用你老人家煩惱了,囡仔好歹是他老爸老母該操心。唉!人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嬸仔,妳吃飽閑閑有氣力時,抱來逗弄逗弄,歡歡喜喜就可以了。」

阿川嬸聽出水旺仔仙掛了一條話尾巴,心裡多少有點疙瘩,只能訥訥地告訴水旺仔說:「仙仔,我孫子幾天前度晬抓週,抓到一串銅錢哩!」

水旺仔仙笑笑。然後半是自言自語地叨念一句:「很好,很好,將來吃穿不愁!」

其實他嘴裡還真的含著半截沒說出來。那半句話是,「銅錢畢竟沒有鑽石或金子值錢哩!」

阿川嬸這幾年患耳背,任何聲音聽進耳窩裡,總夾雜配樂,通常必須同時觀察對方臉上表情及嘴形翕張,才能真正明白對方說些什麼。

這回她看到水旺仔仙一臉笑嘻嘻,嘴唇上下動了幾下,好像回味著牙縫裡掉出來的土豆屑,說出口準不是難聽話,便不再追問,抱著小孫子呆在那兒,等待水旺仔仙做進一步開示。

「我講的沒不對啦!」看到阿川嬸沒有挪開腳步的意思,水旺仔仙把音量再提高些:「嬸仔,妳這個金孫,嘴巴大,人說闊嘴吃四方,像咱村內人常講的『有毛的可以吃到棕簑,沒毛的可以吃到秤錘』,換句話說,他什麼錢都賺得到,什麼錢都捨得花。」

水旺仔仙當然不會忘記安慰老人家:「有這種大氣派,比較容易招惹別人眼紅,不過這些事等他長大自然有智慧去注意,妳老人家大可不必去為孫子幾十年後的事,操煩那麼多了!」

「多謝,多謝啦!」阿川嬸這才邊點頭,邊騰出右手打褲腰間掏出用紅紙捲好的錢鈔,像一截燒剩的小蠟燭塞到水旺仔仙手裡。

水旺仔仙對村人給多少錢紅包從不在意,也從不透露誰給多誰給少,遇上家境窮困或年紀大的老人,他通常只肯收下紅紙或紅紙袋。

5

還有一回,鄰村火樹嬸好不容易等到最小的媳婦幫她生個孫子,出娘胎擱在腳盆洗澡時就顯得手長腳長。

那只木頭箍的腳盆不算小,以前幫幾個剛出生的孫女洗過澡,不曾發現有哪個嬰仔礙手礙腳。

有鄰人說,歷史上可以證明,火樹嬸這個小金孫肯定是好命囡仔。理由是戲台演的《桃園三結義》裡面,就有個流鼻仔拳腳功夫雖然不怎麼樣,卻因為手長過膝便做了皇帝。

話題傳開,有人雞婆地跑去問水旺仔仙,歷史上是不是真有一個流鼻仔,僅僅因為雙手很長長過膝蓋,老天爺竟然糊里糊塗地要他坐上龍椅?

水旺仔仙笑著說:「你們說的是關聖帝君的結拜大哥劉備,是劉備啦!不是什麼流鼻仔。一個人要是常常流鼻涕,兩隻手光顧擦鼻涕忙都忙死了,怎麼可能當皇帝?」

「喔,以後看戲可要專心一點,才能學到東西哩!」這是村人從水旺仔仙身上又得來的學問。

6

記得小學時期,水旺仔年齡比同學大幾歲,骨架個兒也粗壯許多,講話做事粗里粗氣。可真有他細心的一面,不管製作風箏、蘆笛、水槍,或是刻陀螺等都有不錯的手藝。

有一年暑假,他看過廟前一齣戲之後,認為諸葛亮那麼聰明有計謀,說穿了應該是手裡那把羽毛扇子扇出來的。

於是到處去追火雞,拔了火雞尾羽,紮成一把扇子塞在褲腰,用上衣下襬遮掩。每當老師面向黑板寫板書時,他會偷偷抽出來扇涼。可惜扇不到一個學期,便被巡堂路過的校長沒收了。

很多學生被沒收的玩具,像芭樂柴雕刻的陀螺,竹篾編的扇子,鳳梨罐頭做的鈴鐺,竹製的水槍竹劍,布縫的娃娃或小狗……到學期末了即排列在升旗台上,讓同學各自領回。而水旺仔拔了火雞尾羽編製的孔明扇,大概是創校以來唯一被校長永久收藏的寶貝。每天上午第二節下課,全校師生到操場集合,跟體育老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地甩手扭腰,做課間伸展操。也就在這個時段,大家都會看到校長大人走出辦公室,順著教室走廊到另一頭去蹲廁所。

校長嘴上始終叼根香菸,腋下則夾著報紙,空出來的右手用來搖動扇子扇涼趕蚊子。那隻扇子,正是從水旺仔手上沒收來的孔明扇。

7

水旺仔編到我們班之前,曾經留級過幾次,拿到小學畢業證書當天,形同囚犯放出大牢,摘下胸花,立刻歡天喜地回家幫他老爸種田。

我進高中那年,他準備入伍服兵役。於是家裡趕忙幫他娶了太太。等我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在外地繞了一圈,輾轉回鄉下教書時,他兒子已經坐在我的教室當學生。

這個小水旺仔名叫大柱,模樣酷似他老爸,腦袋瓜裡頭裝的材料卻大大不同。老天爺似乎刻意把他老爸讀書時沒能發揮的才智,全部轉送到他身上,難怪遠比其他孩子聰明伶俐。

水旺仔在農會榖倉屋簷下的攤子,一擺擺了二、三十年,受到整個沙埔仔村與鄰近幾個村居民信賴,尤其後來幾年找他求助的愈來愈多,影響到某些季節性倉儲作業,才不得不搬回自家客廳開設道壇。

而我和他最常接觸的階段,正屬他擺攤那些年。我每天從家裡騎腳踏車到學校,一定經過水旺仔的攤子。

大老遠地,若是隱約聽到收音機廣播聲響,就知道他難得清閒。如果自己時間許可,我會停下來同老朋友瞎聊一陣。

我發現,水旺仔除了從收音機收聽國語小說選播,還用鉛筆在撿來的紙上塗塗寫寫。寫什麼?他連我都不讓看,所以沒人知道他寫些什麼。我猜,他忙於幫人排命盤吧!

某次,水旺仔勾著頭認真地翻閱手上一本書冊,讀得非常入神。我把腳踏車停在路邊,朝他攤位走去,故意加重腳步踩踏出聲響,直等到了他面前,他才察覺有異,趕忙將那書合起來,塞到桌子底下的木頭箱子裡。眼神慌張,宛如學生作弊或闖了禍怕被逮到那樣。

在他合起書頁瞬間,我瞥見那本冊子,很像街上租書店出租的武俠小說,封面用牛皮紙加了一層,書脊兩側則拿粗棉線縫成「片」字狀,以防經年累月翻閱後,散了冊頁。

我問水旺仔:「仙仔,你看的是武俠小說?還是什麼妖精鬼怪的色情書刊?」

水旺仔一臉尷尬地笑著,且不停地搖擺腦袋,沒回答我。但這一笑,已經教我跟著他一起高興。

我為他高興的是,他已經不是從前和我同坐一張課桌,只顧貪玩而不愛讀書的憨大呆。看來,他似乎與書本及文字握手言和,化解了前世冤仇。(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