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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1 - 鄭清文/紅磚港坪

2016/05/02 06:00

圖◎吳孟芸

◎鄭清文 圖◎吳孟芸

兎追いしかの山

小鮒釣りしかの川

──〈故鄉〉(日本歌謠)

阿雲姊過世了。石世文問林里美,要不要回舊鎮參加她的喪禮。林里美說,她不回去,但是他一定要回去。

石世文和阿雲姊是一起過繼給阿舅的,今天,從石家來講他才是母舅,依照習俗,外甥他們應該來請他,而且要跪迎他。但是他們請去封釘的是他們生家的大哥李宗文。

母舅是不必送行的,他還和一般送葬的人一起,按例送到海山頭,出街的地點。葬禮是依照舊式的,就是在住家附近的空地,搭了鐵架,蓋上塑膠帆布做會場,棺木出去之後,把場地清理一下,擺上桌子,辦桌請會葬的人。因為大部分是親戚和鄰居,開桌的時間,還要去請人過來會餐。

石世文沒有參加會餐。他在會中聽到,大水河要做堤防了。堤防會是什麼樣子?他想到台北的高大堤防,把河和整個城區隔開了。

舊鎮是他長大的地方,有很多記憶,多少記憶會消失?有人說,河邊還要沿河造一條汽車道,那整個河域就會完全變樣了。

他先到公會堂。公會堂包括一個建築物和四周的庭園。公會堂在大戰末期變成日本海軍的倉庫。戰爭結束,日本海軍人都跑光了,許多居民去偷東西,主要是乾糧和罐頭。石世文也去過,後來警察出來捉人,他很怕。有人說他年紀小,警察有查出,卻沒有抓。實際上,有好幾個人被抓去關了。

戰後,公會堂變成戲院,那以前,它可以開會,演電影,演話劇,辦展覽。有一次,辦女人生育的展覽,他還小,不能進去。有一次辦衛生展覽,他看到在藥水瓶中有一個人膽。他看過豬膽,還看過大一點的小孩,拿它吹風做汽球。

他看到人膽,又黑又小,上面寫這是膽癌病人和他的姓名,他一直想,那個人已經死掉了。

公會堂建築物的四周,種了很多樹,以前有草坪,後來被踐踏,只剩下泥地。建築物的兩側,種了兩排檳榔樹。他爬上去把快掉下的葉子拉下來,去港坪做滑板,從上往下滑。除了檳榔,公園裡還有很多樹,有榕樹,鳥屎榕,茄苳,朴仔樹,愛睏樹,也有樟樹,和苦楝,還有一棵印度橡樹。那棵樟樹,葉子已掉光,根部開了一個大洞,還有人說有狐躲在裡面。還有人說,狐會變,他不敢探視裡面。

在舊鎮,大水河叫港,據說以前大帆船可以進來,舊鎮也叫內港,外港應該是淡水。這裡,河叫港,河邊叫港墘,有一段河堤是用紅磚串起來的斜坡,叫港坪。舊鎮的這一部分,地勢高,大水河在下面流著,斜坡從上面算,到河面大約有十公尺以上。

港坪的上面,排著幾個石條,就是長型石椅,都在大樹下,可以乘涼,也可以遠眺。他曾經和呂秀好坐過,和月桃坐過,後來也和林里美坐過。

他也想到月桃的母親,臭香姨。她的名字叫阿香,為什麼變臭香呢?以前,為了避諱,故意用一個相反的字,小孩生下來明明長得很媠(美)很古錐,卻叫他阿鄙(音bai)。有人說,臭香姨是趁食查某,有香也有臭。她趁食,不在家鄉,都去南部。

臭香姨家就在公會堂後面的後街,就是石世文以前住家的後面。後街不長,整條街面對大水河,聽說很久以前,後街是兩排屋子相對,對面的一排,被大水河的洪流刮走了。港坪就是為了防止洪水的沖刷建造的。

後街沒有商店,都是住家。臭香姨是租前半,面對大水河。

臭香姨很會做鼠麴粿。鼠麴粿是用鼠麴草做的,要去對岸的沙埔採摘。第一次,是臭香姨帶他去的,還有月梅。臭香姨教他們如何分辨鼠麴和鼠麴龜仔,鼠麴龜仔是不能做粿的。它們有一點像,不過,鼠麴的花是鮮黃色,容易認出來。另外有一種草,叫雞屎藤,在港坪上就有一株,聽說也可以做草粿,不過名字不好聽,幾乎沒有人用它了。

房子是陰暗的。出來的是月梅。月桃和月梅是雙胞胎姊妹。

「月梅,阿姨呢?」

月梅默默地帶他到大廳,中間有貼案,右邊是神佛像,左邊是牌位。上面有臭香姨的肖像。

「多久了?」

「兩年多了。你好久沒有回來了。」

「嗯,三年以上了。」

「聽說,你的阿雲姊過世了。」

「嗯,今天出山。」

「你回來做外家?」

「沒有,他們請宗文。」

「呃,現在,你去哪裡?」

「我想去河邊看看,聽說要做堤防了。」

「你要畫?」

「畫幾張素描。」

「你畫好回來看我,我有話跟你講。」

石世文出來,走到港坪上,看看河,下流不到兩百公尺的地方,已造了一座橋,橋把台北那邊的景色遮住了。以前,看那個方向,最高的是總督府,也就是後來的總統府。現在,除了橋,台北那邊已有很多更高的房子擋住,已看不到總統府了。

在造橋之前,河上有渡船,他生父虬毛伯是船夫。這一次回來,他想去看他,李宗文說不要,他不願提起和阿雲姊有關的事,甚至這個名字。

他再看看對岸。因為橋,渡船沒有了。不但如此,對岸他很熟悉的景色也已經完全改變了。水邊是沙灘,過去是竹叢,菜園。現在,房子已蓋到河邊了,也做了河堤,原來沙灘沒有了,竹林沒有了,整片田園也沒有了。

以前,在沙灘,靠近水邊,還有濕沙的地方,有蜆,一個眼睛形的小洞,用手指一挖,就是一顆黃澄澄的蜆。大水河,水清,河底是乾淨的沙,蜆殼是很少有黑斑的。再過去,高一點的地方點綴著不少芒草叢,雲雀從那裡飛起,在空中不停地搧著翅膀,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直線上升,愈飛愈高。

石世文走到雲雀下面,有人說雲雀是在監視下面菅芒叢裡的巢,所以從他的位置直對下來的芒草叢會有巢。他卻沒有找到。

「呆瓜,雲雀是故意把你引開的。」

同伴告訴他。

沙埔再上去,是菜園,因為是沙地,開始種的是栽培較簡單的番薯、落花生、菜頭,後來也有人種菜瓜、冬瓜,而後才種更高價位的白菜、高麗菜。

有一次,一個比他大一、兩歲的小孩,帶了狗,說要去對岸捉兔子,結果,狗看到小圓洞,先聞,再扒挖,一個洞繼一個洞,把一片番薯園挖了一條條的溝,最後咬到一隻小老鼠。

他迅速地畫了幾張素描,不只是現在的場面,有的是記憶中的景色。

河的對面已經變了,而這邊也將改變。會怎麼改變呢?

紅磚港坪就要消失了。從舊鎮消失,從他的記憶裡消失。他走過台灣的一些地方,好像只有舊鎮有這種紅磚的河堤,其他的都是用竹籠或鐵絲籠裝石頭做成的石籠。實際上,舊鎮,從媽祖宮前面的通道走過來,有一段石階,上游也是石籠。如果這是台灣唯一的紅磚斜坡堤,也將要永遠消失了。

小時候,他常常撿檳榔樹葉,坐在上面,由港坪頂滑下去,像滑溜滑梯。沒有檳榔葉,可以用稻草束代替。

他走下港坪。港坪有四十五度以上的坡度。因為是磚坪,時間久了,每次大水一來,淹上來就要沖擊一次,有些地方磚坪已稍微有凹凸,有些地方已變成波浪形了。以前,他可以微蹲腰身直接走下去。已久了,他的腳力沒有以前好,又拿著畫具,所以蹲得更低,有時,還用手撐一下。

有一次,他記得是陪月桃走下去的。

「世文,月桃回來了,聽說你喜歡畫畫,她有問題請教你。」

臭香姨邀石世文去她家。

「世文,喝杯茶。」

臭香姨說。

「妳喜歡哪些畫家?」

石世文問月桃。

「米勒,還有莫內。」

「為什麼米勒?」

「寧靜和平和。」

「妳指的是?」

「晚鐘、拾穗……」

「妳知道,他畫的是窮人?」

「窮人?」

「以拾穗來說,一般人只看到三個拾穗的女人,三個在撿掉在地上的麥穗的女人。外表上,她們愛惜穀糧,惜福的場面,也是很感人的場面,但是掉下的殘糧有多少?妳有沒有看到,畫的遠處,地主騎著馬,指揮農人和工人,收穫大量的麥子?畫家用模糊的筆觸,畫了出來。」

「呃,我沒有注意到。」

「世文,你帶月桃出去走走吧。」

「世文,我可以這樣叫你?」

「當然。月梅也這樣叫我。」

他們走到鳥屎榕下的石條,坐下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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