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黃裕文／頭朝下

◎黃裕文

離開密閉機艙，淋不到幾分鐘柬埔寨古老熱情的冬陽，導遊和司機找到我們，行李上車，便驅車直奔暹粒國家博物館。轉眼，又身陷冷峻的空調房。

19世紀後期，被熱帶叢林淹沒數百年的吳哥窟，因法國自然學家探勘而躍上世界舞台。博物館內，陽光被玻璃帷幕裁成繽紛光影，參觀文物的動線擱淺疏落的遊人。不時可見某種蛺蝶頭朝下停棲，在象牙白的牆壁和天花板，在迷離如夢的落地窗，徒勞地振翅，似被室內光迷惑，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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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裔導遊身形嬌小，二十出頭，自述出道半年，還在學習摸索。話不多，很適合我與友人停停走走東拍西拍的隨興路線。我識相地沒問蝶名，但忍不住在他解說的縫隙提醒友人與他，館內眾多華麗而殘破的雕像與絮絮叨叨的解說牌之外，無聲漲退的蝶影喧譁。

在法國自然學家「發現」吳哥窟之前，荒涼的吳哥王朝遺址裡，早有僧侶在光影參差的角落修行，毗鄰遺址而居的土人也不少。從前人們會點火燒烤巨大的油桐樹，收集泌流的樹液。他們在廢墟旁的林緣搭建簡陋屋舍，孩童衣褲破舊，半嬉戲半撿拾某種高大喬木掉落的莢果，帶回家烹煮食用。夜裡，熱帶季風吹拂，一盞盞火光舞踊的桐油燈點燃了。古寺石佛，瓶皿鮮花，薰香清煙散入叢林，星空純淨清醒。

Kapok樹盤踞殘破寺體，巨碩樹根以不可思議的迂曲意志竄入石隙，廟宇在被撐裂與擠碎、壓垮復抬升的漫長解體過程中，同時被進行光合作用的緩慢生物深情抓攫，恣意組構。在一段昔人難以預料而後人無從想像的失落歲月裡，人造建築與自然生命竟能微妙同存如此，激烈共舞如此。也衰亡，也茁生，命運糾結，同奔天荒地老。

浮塵在錐形光束中游移，遊客來去，不斷有微弱氣流被牽動，不斷有發亮的塵粒被攪成漩渦。一名藍衣老者坐在古寺窗洞，埋首於手工飾品，陽光斜搭他的肩，好似慰問老友。導遊放我們盡情探索，自己退到古塔的投影裡，和其他一樣古銅膚色的同行們像石壁的浮雕般，陷入沉寂。

先人構築的輝煌太過巍峨，在時代的曝曬下投出沉重的影，籠罩整個疲憊國境。他們退居引介與服務的角色，以後天習得的異國語言勉力擦拭過去，撐扶眼前，堆砌未來。各國遊人在黃土版圖日益擴張的叢林底層穿梭流連，如欲攝盡王朝湮埋於斷垣殘壁的最後氣息。嘟嘟車和遊覽車呼嘯而過的路徑，有別於雨季的水澇泥流，黃沙喧騰成旱季新興的氾濫。微笑的佛，不論以哪個亮面示人，背面已陷入陰影。

一隻蛺蝶波浪飛來，停在石雕上，陽光靜穆穿透蝶翼上的細緻漣漪，漣漪間有眼紋串連如帶，如密碼，如玄奧難解的運數，嵌在斑駁的古國遺跡。按快門時，我認出是博物館內邂逅的蝶種。

回國後翻查圖鑑，中文名「波眼蛺蝶」，分布於台灣南部海濱至低地，以及中國南部至印度、東南亞。圖鑑上腹背兩面、左右各一的標本照，恍如證明某種神秘連結的存在。超越國界，超越理解。

那些遺址群中，陽光依然不改亙古的濃烈，如浪濤潑來，潑在古塔石雕，潑在斷垣與巨木。受困於現代建築的蛺蝶，頭朝下，不停振翅，探索著出口，探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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