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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二獎】 綑綁

2015/11/22 06:00

圖◎michun

作者簡介:

◎黃暐婷

黃暐婷,1984年生。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曾任大學職員、出版社編輯,現為新手人妻。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台南文學獎、台中文學獎。

得獎感言:

我的散文常常被誤認成小說,因此總是被文學獎拒於門外。謝謝評審願意給這篇散文機會。比起名次,能讓更多人看見我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事。

★★★

◎黃暐婷 圖◎michun

我國小曾是田徑隊的一員。

我不怎麼喜歡運動,體育課表現也馬馬虎虎,但有次立定跳遠,我一躍竟跳出二點五米,比全校最佳紀錄遠了二十公分。老師毫不猶豫要我進入田徑隊,參加初夏的全縣運動會。不過奇怪的是,我被分配去跳高。

那時學校缺乏訓練設備,不僅沒有軟墊,連測量高度的水平橫桿也沒有,只拿綑便當的橡皮筋,紅、黃、綠三色不均勻地交雜,一圈一圈結起來,再由同學拉起兩端,做為練習的標準。

每當我衝刺到繩前,心底的猶豫就會變成一股強大的力量,緊緊抓住我的雙腳。於是我緊急停下腳步,橡皮筋繩便成了繩索,軟軟地抵著我的喉嚨。

其實我對跳高懷有先天性的恐懼。

體育課也曾玩過跳箱。每次我都奮力衝刺,但一跑到跳箱前,心志不知為何就會突然變得軟弱,只能剎住腳步,把箱子直接撞倒。有時速度失控,我也跟著跌進箱子堆中。我曾問老師為何安排我去跳高,他說妳能跳那麼遠,表示瞬間爆發力很強,一定也可以跳很高。我當時聽了十分感動,覺得老師一定是發現我不知道的天賦,只要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有不錯的成績。

田徑隊規定早上7點到校,先跑五千公尺,再依個人項目分開練習,直到第一堂上課為止。那時覺得練田徑隊最好的是不用參加朝會,聽台上的師長訓話。我就曾因為訓導主任太囉嗦,受不了熾烈的陽光,在他還沒作結論前,中暑昏倒過。

練習時老師通常不會來監督。我和其他隊員幾乎不認識,也不特別渴望和他們互動。我都是獨自暖身、慢跑,流汗就停下來休息。朝會開始後,我走往穿堂吹風,或者坐在樹下,讓點點晨光在我臉上搖晃。我盡量讓身體冷卻,不要出汗。

我討厭流汗。那讓我覺得狼狽。白色運動衣濕透後,胸部會被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胸部幾乎沒有發育,因此一直沒穿內衣。雖然經期早在三年級暑假來潮,腋窩和下腹部也長出細軟的毛髮,但胸部依舊平坦一片。晨練最困擾我的,就是如何不讓上衣汗濕,透出胸前兩點微深的顏色。

參加田徑隊還有另一項好處,福利社會提供保久乳和麵包,讓選手練習完補充體力。我通常會先去廁所,把身上的汗擦乾,再到福利社拿麵包。麵包有巧克力和草莓兩種口味。我總是拿巧克力,有時趁沒人看守還會多拿一個。

每天我一個人暖身、跑操場。在橡皮筋繩前一次次被恐懼攫住。躲去廁所擦汗。拿巧克力麵包。隔天又繼續。鬧哄哄的早晨能安靜獨處,不用被同學央求借作業去抄,也不用聽朝會師長說廢話,讓我感到自在而快樂。

5月中開始,老師偶爾會來監看我們練習,之後再去朝會升旗。老師一走女生們便懶洋洋靠著籃球架,和男生打情罵俏,要他們翻牆出去買飲料。我則是盡快到廁所,擦拭汗濕的身體。

時序漸漸步入夏天。什麼都不做也會汗流浹背的夏天。陽光變得暴烈。景物看起來花茫茫的,好像都在流汗。

某天老師留得特別久,除了原本的練習量,又多出十趟折返跑。晨練完上衣幾乎整件濕透。老師一離開,我立刻跑去廁所,一手拉開衣領,擠出潮重的汗水,另一手伸進去擦汗。手帕抹至胸部時,突然傳來一陣刺麻的疼痛。我低頭看。

我的乳頭曬傷了。

小如豆子的乳頭乾癟地發皺。右乳頭下緣,還微微翹起一片皮屑,彷彿煙火的引線。我輕輕撥弄那片皮屑,刺痛的感覺從乳尖傳進身體。之後是一陣我無法理解、奇妙的興奮感,刺激著後腦勺。

怎麼辦?

四周一個人也沒有。走廊轉角的擴音喇叭沙沙沙地,模糊傳來訓導主任的聲音:「本週中心德目……請各位……放學後盡快……電玩店……」

沒有人。大家都在操場聽朝會。風在樓梯間吹起小小的旋流。紙屑顛簸滾過走廊。

我站在鏡子前,決定把上衣脫掉。由於距離,鏡子裡的乳頭看起來沒有明顯異狀,只不過顏色深了點,形狀扁了點。我低下頭仔細翻看,最外層的皮膚呈現棗色,內裡卻透著嫩紅,乳首尖端也是糊糊的白。

我搓了搓那引線般翹起的皮屑,漸漸和皮膚分離出裂口。撕到某處,突然無預警斷了。彷彿癮一般,我又剝開新的引線,撕下另一條皮屑。皮屑薄而短,透出深淺不一的紅,像是蘋果皮。就著光,還看得見細密的紋路。

我幾乎剝光皮屑。乳頭開始滲出血絲。我扭開水龍頭,盛水輕輕拍打。血絲很快消失,又很快冒出來。我用指尖擠出裂口裡的血。重複幾次,血絲終於不再滲流,但乳頭變得又垂又扁,十分蒼白,彷彿掏空果肉的殼。

「服裝儀容……上衣一定要紮進……禮貌……」

擴音器的聲音斷斷續續。走廊和樓梯間依舊沒有人。好安靜。

洗完手,我又用水拍拍後頸和腋下。身體漸漸冷了下來。我甩動上衣,披在欄杆上,希望朝會結束前能曬乾。我反坐上洗手台,讓風將身上的水珠吹散。

晨練結束後,橡皮筋繩通常會被女生搶走。她們很流行玩跳橡皮筋,還發明不少花招。譬如右腳把繩子踩低,左腳再前後跨繩跳來跳去;或者扳起腳尖勾住繩子,靠另一隻腳的力量跳起翻越,像馬戲團表演一樣。

六年級女生玩得更狠。她們會把繩子舉至頭頂,要跳的人從走廊盡頭衝刺過來;或是不斷變換跳繩高低,等跑到繩子前,才知道得躍過的高度。總有人因此摔破皮、膝蓋撞出瘀青,她們卻玩得愈發激烈。

那次她們在走廊欄杆邊平行地拉起橡皮筋,繩子和欄杆間幾乎沒有緩衝餘地。玩的人要從教室窗台跳出走廊,踉蹌幾步,再靠瞬間的彈跳力越過橡皮筋繩。幾個女生跑到繩子前都臨時放棄。眾人喧嚷鼓噪。終於一個女生奮力一跳,跳過繩子,但也越過了欄杆,就這樣從四樓摔下去。

摔得支離破碎。

我墊高腳尖,越過擠在欄杆邊的同學,看地上那個全身摔壞的女生。她一條腿直直的,但方向反了過來,靠近屁股的地方還露出白白的骨頭。耳後的兩條辮子不斷延伸出深紅色的血,看起來就像那條色彩斑雜的橡皮筋繩。

之後我再也跳不過了。練習時曾有幾次咬緊嘴唇,勉強翻過去,但現在只要助跑到橡皮筋繩前,我的雙腿就會軟下來,心臟狂跳不止。

比賽愈來愈近。我一天比一天軟弱。老師要我做意象訓練,想像自己跑到繩子前,體內有股自然的律動將身體往上帶,只要抓住律動,就能輕鬆跳過去。但我閉上眼,腦中只浮現那個女生支離破碎的身體,還有那條彷彿髮辮的橡皮筋繩,緊緊勒住我的畫面。

差不多是那個時候,我注意到隊上有個男生,每天和我同時到操場練習,站在我身後三步,模仿我的動作。他練短跑時,也盡量選在我跳高處附近。我去樹下拿水喝,他便匆匆忙忙跑到隔壁那棵樹,假裝在休息。

他和我同班,但我們沒有交集,也沒說過話。我對他的認識,只有號碼是九號、成績中上、名字筆畫有點多而已。可是現在無論在哪裡,他都會出現在我附近,一直盯著我看。

我回看他,他立刻低下頭,抿抿嘴唇,臉頰一片暈紅。看他這樣,我也開始緊張。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有這種反應,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盡量避開他的眼神。即使清楚感覺到他的視線,我也假裝不知情,別過身去。

很快我就不被他的注視影響。比賽一天天逼近。腦子裡揮之不去盡是我被橡皮筋繩束縛喉嚨,和跳躍後粉身碎骨的恐懼。他在我心中的疙瘩漸漸變小,小到我差不多忘了。

某天晨練,老師反常地沒來監看。我跑完操場,就準備去廁所擦汗。擴音喇叭響起朝會集合的音樂。學生在走廊排好隊,一班一班陸續離開。我坐在停車場邊,看大家都走了,才進入廁所。

今天沒有做太激烈的運動,身體很快就乾了。我伸了伸懶腰,走向福利社。

在福利社門口,我遇見他。我們同時要進門,又同時退開禮讓。我看了他一眼,他迅速低下頭,脹紅著臉,直奔進去。

我接著走入。草莓和巧克力麵包各放一籃。他站在巧克力麵包前,拿起其中一個,然後待在原地,等我的動作。

以前看小小百科,有一篇介紹巧克力牛奶和草莓牛奶的製造方法。雖然在最後調味才分岔出巧克力和草莓的選項,但我眼裡總是只有巧克力的顏色。如果世上的小孩要分成巧克力和草莓兩類,我一定毫不考慮奔向巧克力那一邊。草莓只有女生才會選。草莓牛奶也是。草莓麵包也是。

但現在我走到他身邊,竟伸手去拿草莓麵包。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拿起草莓麵包,只有女生會選的草莓麵包。因為他是男生拿了巧克力口味,我是女生,所以應該選草莓嗎?

我走出福利社。他追上來,和我並肩走著。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我的身體發燙,一直流汗。我拉拉衣領,怕汗水又要讓胸前的顏色透出。

繞了好大一圈,我走上能俯瞰校園的台地,選一棵木棉樹坐下。他也靠著樹坐下。等我拆開麵包,他也拆開,一下子就吃完了。

草莓麵包聞起來酸酸的,上面的椰子粉味道像塑膠。雖然福利社的巧克力麵包沒有特別好吃,但怎麼說它都是巧克力,不是草莓。我吃得很慢。每咬下一口,都覺得想吐。

今年夏天熱,木棉熟得早。風一吹,熟透的棉絮就掉下來。我沒注意棉絮黏在白白的椰子粉上。咬下去時,順勢沾上我的嘴唇。

他盯著我看。我感到不自在,便也轉頭看他。他伸手,輕輕撕開黏住我嘴唇的棉絮,揉成小小一團球,塞進他吃完的麵包袋裡。他的手指在捏棉絮時碰到了我的嘴唇。我抿一抿,把唇上油膩的草莓果醬舔進嘴裡。

突然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那個,我看過妳的胸部!」

啊?我驚訝得叫出聲來,雙手緊緊環抱胸前,低頭看了一眼。他看過我的胸部?一直以來我極力遮掩的汗水,還是在我擦乾前就讓顏色透出了嗎?

「有一次練習完,我剛好也想去洗臉,看到妳在廁所前拉開領子,低頭看自己的身體,沒多久妳就脫下衣服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躲進轉角那間教室。後來妳還坐上洗手台,雙腳輕輕晃動,哼著音樂課教的那首〈白天的星星〉。」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直覺得應該要告訴妳才行,不然我好像變偷窺狂,對妳很不禮貌。」

他解釋完,對我笑了笑。我不知道該有什麼表情。我的臉一定很僵。

「每次看到妳,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好幾次鼓起勇氣走到妳身邊,但妳總是對我視若無睹,讓我又退縮了。現在說出來後,心情總算是舒暢了。」

他伸了伸懶腰,抖擻地站起身來,對著在風中飄揚的國旗舉手敬禮。朝會結束的音樂歡愉地響起。「隊伍……打鬧……六年四班全體……衛生檢查……」擴音喇叭仍沙沙沙,將訓導主任的聲音傳遍校園。

「走吧,回教室去。」

他轉身微笑對我說。看我定坐在原地,以為我腿麻了沒力氣,伸出手想拉我一把。一陣風拂過,吹落許多棉絮。我看著他背光的灰色的臉,雙手仍緊緊環抱胸前。無論如何,都站不起身。●

【評審意見】

成長的指涉

◎張曼娟

不願把自己歸類於女生的小少女,選擇屬於男生的巧克力麵包;不需要穿內衣的平胸;總是在跳高箱前被橡皮圈繩綑綁。

然而仍有小小的自由,不必參加朝會,可以和自己獨處。旁觀著其他女生的遊戲、奇異的暴力與死亡,目睹死亡的景象與描寫,安靜得像詩。曬傷的乳頭,皮屑的撕扯,卻又令人感到微微的戰慄不安,這些都彷彿是成長的指涉與譬喻。

明確感知到一個少年的注目,使小少女做出了草莓麵包的選擇,那一刻她想當女生。緊接著爆出少年的意圖與目的,卻又使人驚詫。作者的敘述能力看似尋常平淡,不動聲色,卻蘊涵著飽滿張力,是一首青春的歌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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