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聖家族教堂

圖◎幾米

◎陳柏煜 圖◎幾米

這個隊伍中的第十三人，有著不同的使命，如一被排除在外卻位於核心的容器。資深的領隊經年行走於偉大的建築下，皮膚已經絕緣於那些發光的手與靈感的觸探──初生時，我們都曾經驚異於空氣神妙的存在──她心裡正為自己乏味的工作感到悲哀。這淡漠近乎無情的母親，將我們帶至「誕生立面」門前，「接下來的時間交給你們，廿分鐘後原地集合。」撐開黃陽傘溜達去只留下拍翅的殘響。

怎麼用這廿分鐘，我們得精細切分一番。瞪眼、冒汗，手上像拿了刀具──不愛跟團的緊迫，我原先是不來的，母親好說歹說，一句「說不定是最後一次家族出國旅行」讓我心軟，就被包裹進套裝行程，而母親懷抱著它，憂愁而喜悅地看著她還是嬰兒的獨生子。整趟旅程中她尤其期待高第、聖家堂。此時她分外緊張，第一次她感覺到人不可能再次踏進同樣的河水。母親雙頰通紅，情緒隨著周圍繁複的自然意象無限滋長成塔樓（全是活的！），吸氣時長出肋骨的梁柱，吐氣垂下顫抖的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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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旅途順利，她遵照指示帶領全家上廁所（並不安排在之後兩個鐘頭的行程中，領隊提醒）；於是，五分鐘白白餵給無可奈何的生理需求，來去遊客豐沛的尿水在聖家堂底下伏流成河如黃金一般。其後是紀念品店，十分鐘，我們知道時間緊迫，我們凝視──玻璃裡陳列的聖家堂──凝視未來。這是個時間詐術，藉由把它縮小、壓平、編織，以各種造型，領一個絕對會愛你的它回家，耶穌、商品，應許複數個十分鐘，我們都以為──我們被幸福地矇騙了。事實是，在關鍵時刻我們往往怯場、裝忙，我們害怕真身、此時此刻，它光芒萬丈不忍卒視──

在還沒完整見光就預先成為遺產，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它，教堂，形象化某種「未竟」的精神；高第與那些古代的大教堂設計師們，在預見自己無法見證畢生心血完工的情況下，要有勇氣才能投入當下重複修改藍圖之中，那些「辦得到以外」的事：相信無聲的音樂，篤定皮開肉綻的受難身體必會復活──

這是最後一站，隔天我們就要天使飛升離開巴塞隆納，回到我們的國，然後……母親一手又拉起垂掛相機的帶子，催促（聲音裡幾乎要發怒了）我們就定位置，好讓她放妥在方框之內。一向害怕鏡頭，可是我又再次被她騙了進去，背景是未完成的，我也是一座未完成的教堂。她倒數開始，在她的帶領下全都笑了，照片的正上方是那尊童貞的瑪利亞。母親拉著我的手臂，與小時候牽我的方式並無二致，問2026（預計完工那年）要不要再帶她來這裡。我不敢吭聲。而時間到的時候，我驚訝地看到，除了我們之外的旅客，已經全數走出去，略成兩翼圍繞領隊：都是了無遺憾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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