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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鬼故事】4之1 空心圓

2015/09/06 06:00

圖◎唐壽南

【編輯室報告】

民間信仰中,進入農曆七月,群鬼放假,人間一遊。除了以敬謹之心,普渡,祭鬼,謹守諸多禁忌之外,應景的幽昧傳說也從沒缺席過。那麼,在這「試喚即來」的當頭,聽韓麗珠、川貝母、楊富閔、黃麗群,再為我們說一個「鬼故事」吧。今起四天刊出。

★★★

◎韓麗珠 圖◎唐壽南

O記得,那是她正式踏進成長期的第一天,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長大是一件令人失去知覺的事。

她看見自己,眼睛睜得比平常更大,但失去了眼神,已經扭曲的手和腳軟綿綿地攤開,頭殼破開了一個洞,濃稠的白色黏液溢出,耳孔、鼻孔和嘴角也流出了鮮豔的紅,不久,她身旁便出現了一個奪目的湖泊,以及一群不知所措的人,像被蜜糖吸引的螞蟻,空氣中有一種熱鬧的躁動,似乎那是嘉年華會的特備環節,而她有一個圓形的舞台。觀眾的驚訝和惶恐,摻雜著奇異的興奮。對於她們的尖叫,她感到不以為然,在她看來,流血只是另一種方式的流淚,雖然,當她仍然擁有呼吸的時候,無論遭受了什麼事情,都從沒有哭泣的衝動。別人都說,她是個愛笑的孩子,她也如此認為。當她們在更衣室裡把她的眼鏡砸碎,把只剩下附著不規則玻璃碎片的膠框,硬生生地放回她的鼻梁上,對她說:「這才比較適合你的臉,兩個空蕩蕩的圓。」她露出逆來順受的笑容。不久,在上科學課的時候,班主任把她叫到實驗室門外,壓低音量對她說:「我們要寬恕仇敵,至少一萬遍,何妨,這裡並沒有任何人故意與你為敵。」她建議O給全班同學每人寫一張耶誕卡,以便得到所有人的友誼。O便瞇起了眼睛,展現順從的笑意。即使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幾個穿著校服的人衝著她的臉說:「你笑起來像個智障兒。」她想起父親說過:「無論別人說了什麼,都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她便咧開了嘴巴,像聽到最好笑的事情那樣,奮力仰天大笑了三分鐘。在家裡,外婆總是安慰她:「長大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只是,當她目睹自己的屍體,她發現,無論活著的任何一刻,都不若眼前的這副殘軀,更切實地反映她內在的狀況,她並不願意任何人破壞這樣的自己,可是,死亡並沒有賦與她比生前更大的力量,起碼,她無法禁止人們走近她,做一切他們喜歡的事情。

最先跨進那個圓形空白範圍的,是快要退休的校工,他戴著白色的口罩,拿著一把地拖和抹布,手足無措地站在她身旁,使她想到幾個月前,一頭老鼠死在操場上,也是他到來,俐落地把一切清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必定是因為她的身軀比老鼠更龐大,才使懼意凍結在他的臉上。然後,訓導主任也穿過人叢,進入那個圓之內,她指示校工抹淨O的腦漿,用地拖吸乾地上的血跡,又用抹布洗去縱橫在O臉上的各種液體。她像要喚醒某個在課堂上倒頭大睡的學生那樣,拍了拍O的臉,便不再觸碰她。過不了多久,副校長也加入了他們,把一個針筒的藥物扎進O的手臂,又以雙手按壓她心肺的位置,然而O遺體上那雙執拗的眼睛,始終不為所動。

民間救傷隊成員抵達學校時正值正午,日照就在他們頭頂,並沒有留下任何人的影子。圍觀的學生早已各自回家,繼續他們尚未結束的日常。留在籃球場上的幾個人,就像接受懲罰那樣忍受暑熱。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救傷隊隊長蹲在O的身旁問。

「有人暈倒了。」訓導主任的聲音乾巴巴,像久未澆水的植物。

隊長摸了摸O的頭顱,轉過頭去對他們說:「頭骨都碎掉了,像豆腐腦。」

另一名救傷隊成員走上前說:「你們打電話來時什麼都不說。」

「早已告訴過你們,有東西從走廊的欄杆掉到地上。」校工說。

副校長走到O的另一側:「天氣太熱了,也有可能只是中暑,只消把她弄醒,她就可以走路了,或,把她放在輪椅上送到醫院也可以。」

並沒有人取出輪椅。當幾片厚甸甸的雲層把太陽完全遮蔽了以後,警察終於來到學校,他們瞥了瞥地上的O,發出了幾個平板的問題,便打電話召來了忤工。忤工把O抬進一個密封的箱子裡,箱子放在一輛黑色的車子裡,車子駛到停屍間。

O看著黑色的車子載著她的身體逐漸遠去,離開了她的視線範圍,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容易因為自己所引起的混亂而內疚,於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輕省,因而有一點明白,身體是圍困著她多年的邊界,像「O」的黑色邊沿,界線消失了以後,她覺得自己是剛剛破繭而出的幼蟲,初次當上蝴蝶,雖然她再也無法呼吸,但可以想像,長大是一種鮮嫩的氣味。她終於相信,外婆的說法是正確的。

母親堅持給她起名O。在領取出生證明書的辦事處內,她並不理會丈夫的反對和職員詫異的目光。「當她還在我的肚子裡,我就知道,她的名字是O。」然而除了名字,母親並沒有給她更多的規管,或指引。正如,她嚴謹地保持房子一塵不染,但從不強求家人必須一起吃飯。她必須獨占一間睡房,如此,才可以履行妻子和母親的責任。

那是第一次,外婆沒有接O放學,她只好獨自走路回到家裡。那裡沒有任何人。她知道,他們全都到了停屍間,探望她留在那裡的身體。沒有人能理解,躺在那裡的那個早已不是她,站在這裡的這個才是她。以往她跟他們同樣執迷不悟,同樣不願承認,他們從來無法,看到真正的對方。她總是過於努力地想要表現得像他們所渴望的那個人,直至她從高處墮下來,才成為了沒有人能看見的自己,而且,安於這樣子。她感到這就是長大的意思,便從母親的房間,踱步到父親的房間。

在那個房間,O想起曾經跟父親說過的許多話,那時候,他正對著一面長方形鏡子在刮鬍子,她說她再也不想到學校裡去,那麼,她就可以去攀山,她向他細數山峰的名字,直至他轉過頭去對她說:「要是你不去上學,我就煎了你的皮。」他說她必須上課,明年就會上附屬的中學,畢業後考進中學對面那所大學,然後找一份工作,再找一個男人。O發現,這句話竟然已經失去了最初的威嚇作用,尤其對於再也沒有皮膚的她來說,反而有一種荒誕的諧趣,而且,她不但能想起過去了的事,還能像回憶那樣看到還沒有發生的未來,不久後,父親就會遷出這所房子,跟一名新的妻子,再建立另一個家。她從來不曾那麼清晰地看到,父親其實是一個還沒有完全長大的孩子,無法應付任何意料之外的狀況。很可能,終其一生並不長大的成人不只是她的父親。

在數學課上,O的老師在黑板畫了一個半圓形,教他們百分比。「想像這是一個生命的蛋糕,把它切開八份,你們這個年紀,剛好吃掉了一份,而我,已經吃了三份。」他說。她認為那是一個錯誤。只要把另外的半個圓拼湊起來就會發現,那並非蛋糕而是泡沬。踏入成長期以後,人就不斷膨脹,連同什麼也沒有的內部也一併增長,上升至某個高度就會自然爆破。

O進入外婆的房間,從那個房間的窗子,可以看到火車的路軌,每天放學後的下午,她都會跟外婆擠在那扇窗前,一起吃菠蘿包,看著火車來來往往,那是她上學的交通工具。只是在某天早上,外婆送她上學時,她們無法走進車站,就在她們抵達前的半小時,一列行駛中的火車在路軌上突然斷成兩截。

「為什麼?」她問外婆。

「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不會找到原因。」外婆回答她。

O便感到一股暖流從她的肚腹往下流,排到身體之外。那是她人生裡第三次來潮的第四天,只有外婆知道這個祕密,她這樣解釋月經的成因:「這是為了你長成一個女人所做出的準備,從此,你將會成為一名妻子,一個母親,然後就是別人的祖母。」外婆對她微笑,露出微黃的牙齒。O卻感到每個月都有一點點的自己重複地死去。

死因裁判庭結束了漫長的聆訊之後,終於宣判,O並非死於自殺,但也不是意外,同時亦不能肯定是他殺,結論就是:這樁事件是一個疑團。O無法否認,她並沒有拚盡全力阻止自己死亡,因為,「阻止」是一件需要學習並同反覆練習的事,然而她從來沒有學會促使一件事情發生,也不懂得制止任何事。

以後的許多年,O的外婆仍然常常叨念:「如果O還在,已經上中學了。」

「如果沒有那件事,O現在會講很流利的英語了。」

「如果O能夠順利長大,一定會出落成最漂亮的姑娘。」

以致,O無法讓外婆知道,她根本用不著痛苦地掛念自己,因為她每夜都睡在外婆的床底下,那個她小時候最愛躲藏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她從未停止成長,而且已經長得比所有人更巨大,大得可以包納整個地球,以及外婆最纖細的一組神經,成了一個圓融無礙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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