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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春天別來 - 上

2015/03/08 06:00

圖◎川貝母

◎張怡微 圖◎川貝母

1

我再次見到潔西,已時隔兩年。她上台北來面試幾間銀行,都過了三面,躊躇滿志。潔西穿便裝坐在我對面時,很有禮貌地關閉了網路,將「愛瘋」放在桌邊。這一連串的動作令我感受到流逝的時間裡,她身上新生的老成及其與往昔所創生的隔閡。我在短時間裡恐怕難以習慣這種微妙的變遷。畢竟隔著海峽,我們既不是耳鬢廝磨的閨蜜,也因周知的原因當不成「臉書朋友」,我們於是僅僅是——前室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還好久不見。

我唯一的兩位台灣室友,另一位在那年已經因故離世。後來我都一個人住,如今已經第四年。有些房東並不樂意將房子租給大陸人,我也是聽好心的台北人說起過這中間的潛規則。房東最喜歡的客人是年輕的台灣夫婦,其次是本地的台灣大學生,最不喜歡老人和外國人。我兀自體會了一下,倒也覺得情有可原。搬到台北以後,我的住所是比鄰學校的一棟老宅,原本的套房被隔成好幾個房間。同樣的價錢,我在台中可以睡上一張四面不靠牆的大床,寫上一個比裁縫的桌子還大的書桌。然而這就是台北,美中不足之處不只是多雨的天氣。

潔西眼前碩大的白色餐盤顯得我們的餐桌好小,但潔西喜歡西餐,我心裡記得這件事。她念本科時帶我去吃的所謂的「台灣美食」幾乎都是義大利麵,不然就是牛排,再不然就是漢堡、鬆餅、霜淇淋、馬卡龍……每次都讓我感到好笑又困擾。凱莉要比她圓融早熟得多,她知道區分「我喜歡」和「外地人喜歡」之間的差別,也知道怎麼打發我這樣充滿問號的異鄉合租人。而潔西搞不清楚這些門道,她和凱莉同齡,卻顯得比她小,凱莉有時會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那個眼神我至今都記憶猶新。只是我享受凱莉的幫助短短兩個月過後,她就不在了。在經過了最shock的一個月後,我和潔西似乎有了默契,誰都不再提及這段悲傷往事,為此,潔西居然連本科畢業照都沒有po。不只是有凱莉一起的,哪怕是四年後早就沒有凱莉的,潔西都沒有上傳臉書,可她那麼愛拍照。所以,很難說我們倆在後來的四年中沒有受過影響,也很難說沒有那件事我們可能都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此次見潔西時,我忽然有些傷感,起源於我隱隱覺得,四年前我和她在朝馬轉運站的那次道別已是一切道別的開端,往後則會是漫長的散場。如今的我們,只是遊樂場裡宿命會飛流直下的「激流勇進」船,剛過半空軌道,未來會分秒泛起更為充沛的水花與涼意,沒有第二條路。離別將至未至,這種感覺對這些年來的我來說很熟悉,像預感到愛情要結束,經年以來積累的豐富經驗告訴我,此時此刻會是最佳終點。

2

台中鮮有雨天。但四年前的那個明媚天卻顯得那麼悲傷。潔西、莉莉還有潔西的其他的朋友在那裡送我,替我拿包,幫我買票、看錶。潔西緊緊握著我的手,只因為我隨口說你下次見到我時,我一定已經身傍十萬人民幣觀光押金啦。那些錢即使在四年以前對我們都如百萬英鎊般遙遠,我只是隨便說了個數字,以為會嚇死別人,現在想想倒是快把自己嚇死了。

但我很確定,當時的潔西其實並不清楚我到底在說什麼,或者說我在暗示著什麼,她只是對我的拙劣玩笑感到傷心,意會到我短期內不會回到島嶼,更不會回到台中這所偏遠的大學。我們真的要分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永別。我踏上的國光號,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平輪。她還滿眶含淚對我說:「我以後再也不要跟大陸人一起住了。」像個小孩子在發糯米嗲,聽得我心都碎了。

台灣人將「發嗲」說成「塞耐」,「耐」要發成第一聲,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時就想到了潔西,覺得很適合她。潔西本來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圓臉、雪白、微胖,但充滿了明媚的朝氣,講話時聲音很「耐」,形體也很「耐」。經常撲人,周身像棉花糖一樣柔軟。她聽不太懂別人在說什麼的時候,就會爆發出甜美的笑聲來搪塞,這樣的時候往往很多,她就顯得格外可愛。且她十分善用此地經典的三段論應付與我的聊天:蛤?真的假的?然後呢?

然後我就繼續佯裝大她幾歲的「歐巴桑」,對她說些故鄉的奇聞異事。我聽到她尷尬甜美的笑聲,就能大致知道她撐不了多久場面。我知道她對我的全部興趣不過到此為止,我說多了她也會感到困擾。但我從不與她頂真,我挺喜歡她的單純。譬如很久以前,有天她忽然問我:「你們那裡是不是不教南京大屠殺?」我說:「教啊。」她說:「沒有吧!我們老師都說你們沒在教。」我知道她說的不是南京大屠殺,但還是對她說「是日本沒在教吧?」她就笑了,「咯咯咯咯是哦咯咯咯咯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笑點在哪裡,但她真的很可愛。

兩年前我以訪問學生身分回過一次台中,去學校做什麼倒不記得了。只記得我打電話給潔西時,她聽到我的聲音就登時大呼小叫、叫我一定要站在原地等她。

我的原地是一棵樹。

但我還是老老實實站在了那裡,像一個在百貨公司裡迷路的男人。

半小時後,潔西踩著高跟鞋,著一身套裝「噠噠噠」跑來就擁抱我。如果我真是個男人,大概也要融化了。她說:「艾米米!我好想你啊!你都不來看我!齁!」說得我快要哭了,可我明明已經來了。緊接著潔西就拿出愛瘋來自拍,我擦擦臉有些尷尬,也不知道轉臉該看鏡頭的哪裡,雙手又應該放在哪裡。她問我這個好不好,那個好不好的時候,我都說:「好好。」

潔西就繼續大呼小叫,說:「哎呦好想你內,再來一張好啦!」

那天據說她也在面試。也許是頭一次穿套裝很興奮。萬幸的是,她好像已經忘記了十萬塊錢那件事,這令我感到些許安慰。

3

在遇到潔西的前一週,我在台北還見了莉莉。凱莉車禍去世後,潔西帶我認識了許多新的台灣人。莉莉是其中和我走得最近的一個。我想如果我們一起長大,一定會成為閨蜜。她那麼乖巧、敏感,會是個很好的女朋友。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雖然做不成「臉書好友」,但她加了我MSN,雖然後來陣亡。又加了我LINE,雖然我忘記了密碼。還加了我Instagram,終於穩定下來,她也是唯一一個follow我大陸帳號那麼勤快的台灣女生。日復一日裡,我看得到她拍的美食西點,與朋友們拿著乳酪提拉米蘇談笑風生的畫面。一切同樣毫無台味,總令我錯覺她是潔西翻版。難道台中年輕女生都只愛西餐?我雖然充滿問號,還是給了她很多讚。

我和莉莉約在永康街一間德國餐廳見面。她來了以後說:「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我不吃辣也不吃海鮮耶!這個剛剛好!」我有些尷尬,因為這真的只是巧合。我認識莉莉的時候,她是潔西的朋友。潔西要考研究所,悲痛欲絕的當口,還找了一個外國男友複習英文。我們的房間於是只剩下我一人,潔西怕我會害怕,於是找了正在考郵局公務員的莉莉陪我。莉莉有時坐在潔西桌前,有時坐在凱莉桌前,沒有避諱,也不是無心。其實莉莉認識凱莉,幾面之緣,還一起拍過畢業照,雖然那時她們都沒有畢業。台灣有這樣的傳統,可以在畢業季租學士服和想一起拍照的人佯裝一起畢業了,我後來也做過這樣的事。想到過四年前的她們。

那時,凱莉的桌子已經淨空。她出事當天,家人就來搬走了所有的東西。有時我晚上開燈,見到凱莉桌上空無一物,會錯覺她從來沒有在我的人生裡出現過。那裡從來都是莉莉的桌子,而莉莉在那裡複習考試,莉莉每天陪我打發沉悶的三餐間。沒錯,是三餐之間。莉莉不太與我吃飯,但吃完飯會來陪我,我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麼。其實我並不需要任何人陪。我早就好多了,我最無情。

在永康街吃飯時,莉莉對我說,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潔西。我很驚訝,問到底多久,莉莉說:「兩、三年吧。」我說:「怎麼可能,可是我下個禮拜要見她誒!」莉莉並沒有太驚訝,只是淡淡說:「是哦,她現在都很難約啦。她的工作很忙。」

我後來知道,莉莉現在的工作,是在西餐店打工,服務業假期很少,她自己才忙。收穫是莉莉學會做不少西點,還差要考個證。只是在腦海深處我依稀記得,我認識莉莉那年她大三,兩年以後聽說她還在考公務員,不知那三年裡她怎麼過的,難道一直都在考郵局?我不敢問。也不知道這兩年她過得好不好,我以為Instagram上美食當前她是顧客,原來她是學徒。

其實說真的,這也不錯。

「等我以後有了自己的店,你會來看我嗎?」莉莉後來問我。

「一定啦!」我高興地回答。

「那時候你已經有十萬塊了吧?」莉莉問。

「好棒喔!」她又補充說。

其實我並沒有來得及回答。我有些尷尬。我沒想到記著這些沒用細節的人是她,一個那麼善良、溫情的準蛋糕師。(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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