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勿忘我 - 3之1

2015/03/01 06:00

◎郭強生 圖◎阿尼默

他好比是風一吹就會熄滅的一盞油燈,他沒有神,也沒有情人。

──E.M.佛斯特,《Maurice》

二十歲到五十歲,一路風沙中踽踽而行,總是半闔著眼,彷彿不用看清前方就能忘掉漫天粗礪打在身上的痛。從沒想到過,竟然有一天,那曾經讓自己以為再也無法跨前一步的飛砂走石,最後不過成為了沙漏中裝載的,一顆顆柔細的前塵。

都蒐集在那瓶中了。如今只能一次一次翻轉,在每次的流沙滴盡前,努力地試圖憶起曾經驚心動魄的愛恨灼身。

但,都過去了。

流沙以如此平靜均衡的速度,滑進窄窄的中間瓶頸,三十年前沒有出口的恐懼,如今總算得到這細細涓滴的管道,把耳朵貼近,或許還能聽見沙粒間窸窣的微弱低語。

這細弱的出口得之不易,曾經的肉身如今幻化成這沙漏瓶的玲瓏,可是,仍然有那一息淡淡的不甘,所以無法停止將瓶身再一次翻轉。

如果我的瓶中也住著一隻如同阿拉丁神燈中被禁錮的精靈,如今那精靈已被我釋放。

我拾起記憶這一端的線頭,猛然拉扯。在另一端的背影,晃動了一下被掣的手肘,並不回頭,瞬間便陷落於如欲望般柔軟又強悍的流沙中消失不見蹤影。

形形色色諸身擠推擦磨,多張臉孔我早已無從記憶。

如今我多麼想對臉的主人們說明,經過了狂亂摸索試驗的那些年,我終於才搞清楚,你們如花盛放的身體裡並無我想汲取的汁蜜,它們只是一具完美的導體,傳輸了我不知如何安置的喜悅與憂傷。

關於生之恐懼與死之纏綿。

因為你們微笑時無意流露的信任,四目相對時瞳中閃過的短暫不安,總讓我想要用(我所僅知的)溫柔方式對待,遂以親吻印下相識的證據,藉擁抱在彼此襟上偷偷抹乾,傷口還在悄悄滲出的,孤獨。

靈魂變得透薄,一碰就要破的那些年,我們曾撞擊出短暫的昇華。

如果你們還記得的話。

在那一念之間,我們都勇敢了,也都柔軟了。此身換汝身,世人的詛咒謾罵嫌惡在那一念間皆化為黑霧散去。只要還有那樣的一念在,所有的抹黑都是虛妄妖語。

那一秒的昇華,讓我們得以堅定反問:如果那不算愛,那是什麼?若不是愛,為什麼心底虛微的呼喚,霎時死而復活,成為清晰的吶喊?

愛錯也是愛。

我從沒有懷疑過,每一個你們都是我的唯一,無可取代。

與不一樣的人,犯下的都是不一樣的錯誤,留下的刻痕也都長短深淺不一。在每一回發生的第一次之後,原本永夜的天空會飄下了雪,白雪埋起了踉蹌破碎的足跡,茫茫的寧靜中,是你們,讓我重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請相信,我曾經愛過你們每一個。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聽見瓶中的細沙在喃喃何事。

我的愛情並不需要你們的祝福。

縱然身在瓶中,我卻分分秒秒堅持著朝未來奔去。與靈魂一起私奔的最好伴侶,就是時間。

如今,我終於懂得,每個人如何存活都是取決於他/她記憶的方式。

沒有客觀公正的記憶這回事,所有的記憶都是偏見,都是為了自己的存活而重組過的經驗。

據說魚的記憶異常短暫,大象的記憶非常驚人。

我不知道這是如何測量出的結果。牠們並沒有語言可以用來訴說、告白、或是寫回憶錄。也許牠們都只是藉著表現出或長或短的記憶,做為一種防身的保護色也未可知。

至少我確定,人類是非常懂得這種技倆的。

我會說,記憶就像是在我們經驗的表面形成的一層皮膚。

經驗是血肉,太過赤裸與野蠻。但記憶卻是如此柔軟輕透的東西,有著適當的溫度與濕度,並從細小的毛孔中,散發出屬於自己的體味。

有時我會想到萊妮.芮芬史達爾,那個曾為希特勒所賞識,拍攝過1936柏林奧運會這部影史上經典紀錄片的女導演。

在德國戰敗後她始終不改口,堅稱在二戰期間,她對於希特勒進行猶太大屠殺並不知情。世人無法接受她的說法,他們譴責她的惡意與冷血,並將她的經典作品撻伐成政治宣傳工具。即使,沒有一個法庭可以將她視為戰犯定罪,她卻永遠活在了歷史的公審中。

某種程度而言,我可以理解女導演為何堅持自己的不知情。不是為她辯護,比較更像是終於能夠了解,明明公開道歉就能息眾怒的事,為何她反把自己丟進了撻伐的火焰?

熱烈地投身導演工作,對此以外的事物,不管是太平盛世或血腥統治,她可能都毫無興趣,亦不曾費心去了解。暴君的崛起與萊妮才華的萌芽,也許是因果,也許只是巧合。她不巧就生錯了年代。在她轉動的膠卷上,他人的命運不過是鏡頭無法捕捉的雪花與流雲,落地即融,遇風則散。她剪接著自己拍攝的毛片,再也想不起除了她的電影外,那些年裡還有什麼值得記憶的事。

如果能夠記得的是青春、才華洋溢、與電影熱戀的自己就好,為何一定要讓所謂的事實,關於死亡、瘋狂與毀滅的油墨濺滿自己的回憶?

我想,這可能是女導演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

矢口否認,未必是睜眼說謊,可能她只是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許我們也都做過與她相同的事而不自知。

而又我究竟記得什麼?

人生再複雜再深奧的道理,其實最後都可以簡化成這兩個字:時機。

絕大多數的失望之所以會發生,則是因為這兩個字:錯過。

那天稍早,我才將母親的骨灰罈從南勢角的廟裡請回了家。

父親過世剛滿四十九天,這回決定不放在廟裡供奉,讓父親和母親都乾脆搬回家裡,免得再過兩年自己連去上個香都氣喘吁吁感到吃力。當時的打算,以後就把二老帶在身邊,反正自己也無後人供奉,不管將來進了醫院還是養老院,上天堂抑或下地獄,不如一家人聚在一塊兒,也算彌補了多年不孝的遺憾。

話雖如此,當面對著擺在客廳中央茶几上的那一對瓷罐,仍不免陷入感傷。骨灰甕並排端放的景象,讓我憶起小時候大年初一的早上,父母也會像這樣在客廳中整裝坐定,等我上前給他們磕頭拜年……搬回老宅後的這些年,看著數十年屋裡沒有更動過的家具擺設總覺得心酸。室內電話形同虛設,一個月裡也響不了三、四回,我才更明白了人老獨居等死是怎麼回事。之後也不在意那電話帳單奪命催繳,無用之物隨它自生自滅。

不料這一日,以為早已停話的古董機竟然從冬眠復活,鈴聲宏亮,話筒那頭陌生男子開口直點我名,自然十分令人意外。

小鍾,是我!

姚瑞峰……?

突然被那名字啟動的,不是記憶。記憶庫搜尋的電碼傳輸,對我這種年過半百的人來說是要費點時間的。那是在獨居守喪一段時間後,久違了的一種存在感。

原來我是存在的――

至少也一定是存在過的,所以會被記得,且不知何故被人尋找。

那名字曾具有過某種意義,顯然已經在意識中埋得太深,稍加予以翻動,體內便產生莫名的心悸。

一種如此具體的知覺。一個從過去脫逃的名字。

那名字,曾是不能再提起的一個密碼。如今從一個彷彿平行時空的夢境戲法中終於走了出來,只聽見他殷勤地想填補我們之間不知所措的空白:這些年你都好?撥這個老電話號碼還找得到你,真想不到呀――

應付這種突發的記憶入侵,只好仿山谷回音拷貝同樣的語句,含混過去不必仔細作答,直到塵封檔案的下落終於被定位。

姚的聲音穿過話筒,像一隻嗡嗡徘徊的蜂,圍繞著牠記憶中的那座花圃。那座曾經短暫地盛放了一個夏季的花圃。

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三十年成為記憶度量衡上的一格單位,一萬多個日子也不過是一個刻度。

當思緒開始在刻度的兩點間跳躍來回,努力尋找其間更精微的記號的同時,一陣令人暈眩的惶惶然頓時襲上了我的心頭。

如果這大半生可以用一疊堆得如塔高的資料夾做比喻,有關姚的那一卷,因為多年來始終置放不當的結果,造成微微的重量失衡,早已讓整座堆高的記憶之塔從那一個名字開始,一級級出現了愈來愈無法忽視的傾斜。

青春早已如同開瓶已久的紅酒,揮發盡了就只留下苦醋。

過去的二十年來大家都早已無交集了,為什麼姚又想到要聯絡?我不解。

離群獨立,不問世事已久的我當時又怎會知道,我的老同學差一點就將入閣,登上他人生的另一座高峰?

基於社交的禮貌慣例,自然還是要交換彼此的手機號碼與信箱,同時我也為自己不用臉書、WhatsApp、LINE等等新穎的通訊方式連聲抱歉,希望不會造成連繫不便云云。短短四、五分鐘不到的交談過程,試探性的欲言又止,詭異的似熟稔又陌生始終籠罩。

雖然心有忐忑,仍裝作無心隨口又追問一句:你找我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沒有。

姚頓了頓,口氣少了剛才的輕快(市儈?)。他說,小鍾,我這些年一直都還有在聽你的歌。

所以呢?我暗自笑問。

就算不是分道揚鑣式的決絕,也早已是橋歸橋路歸路。

一如當年所料,他果然娶了有家世亦有才貌的Angela,1996年回了中部老家,投入立法委員選舉並且順利當選。

之後我便失去了繼續追蹤他仕途一路發展的興趣。或者應該說,那幾年我很忙,忙著在搖頭吧三溫暖裡尋歡,最怕一個人獨處,也最怕與這個世界相處。隨著反對黨勢力的逐步竄起,姚在政治路上更加意氣風發,我則像是一步錯步步錯,宛如死亡的黃金交叉。我們在人生的路上鬆開了手,不但再也無法回到那年暑假的形影不離,連那段記憶,我都盡量不再去觸碰。

顯然姚已得到他要的,我有什麼好替他操心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對他的人生發表任何意見?

阿崇的義正辭嚴猶在耳際,他自己應該全都忘記了,在大學的時候他是如何批評這個國家有太多滯留海外不歸的留學生,還說自己絕不會跟他們一樣,結果他卻更上層樓,成了一個有國歸不得的通緝要犯。捲走了數千萬自家企業的現金資產,帶著他後來迷戀的男子遠走高飛,究竟是一時鬼迷心竅,還是他耐性策畫已久的腳本,等待的就是這樣一次徹底令人刮目相看的高潮……

那麼,阿崇是否終於搭上了那班前往美麗新人生的班機呢?

落單的我只能努力把自己包裹成一個謎,小心穿梭於人世。

求生之術無他,永遠表現出謙和友善,盡快擁有一項專長,並務必保持與他人之間一定的距離。入世卻不涉世,刻意卻不惹注意。

我可以想像姚與Angela站在掃街拜票宣傳車上揮手的那個畫面。多年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姚的求生之法更勝一籌。

走進人群搏感情,開口閉口都是老百姓,父老兄弟姊妹鄉親序大拜託拜託,築起一道隱形的護身牆,從此再也不必提到私己之需,這才是大家眼中的公爾忘私,清廉自愛。

避不開人群,就乾脆全身投入。其實沒有比這更好的隱身術了。

其實老百姓什麼也看不見。

他們聽到看到的,從來都只有他們自己的恐懼與憤怒。

手持話筒,等待著姚的下文,失神撞上意識流裡的暗礁。姚說他都有在聽我的歌,讓人以為他是不是在暗示什麼,又或者是有話難以啟齒?很快地,他自己又補上幾聲乾笑,忙說:那就約吃個飯吧?下週三晚上有空嗎?

手握著只剩空線路嘟嘟警示聲響的話筒,一時間有種錯覺,這短短的交談根本是我在心裡的自說自話。把記下姚手機號碼的紙頁撕片折起,小心地放進了自己的皮夾。這證明自己沒有妄想症的憑據千萬不能遺失。在這個顛倒混亂、虛實難分的時代,沒人能擔保一個獨居的五十許歲老男人,會不會某天就被困在了一張糾纏著遺忘、疑惑、憂傷、荒謬、而終究只能百口莫辯的蜘網裡。

掛了電話之後,不記得在沙發上繼續坐了多久。

在黃昏漸攏後無燈的老家客廳裡,父母的骨灰罈與我無言對望。那兩尊瓷甕,宛如神像般散放出了慈悲的光。

坐在漆黑的老家客廳裡,第一次我開始認真思考,我的後事得要有個妥當安排。最好是把父母與我三人的骨灰都一起撒在某株老樹下,這樣我也走得安心。

只是這樣的重任,我能託付何人?

(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