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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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章緣/【閱讀小說】 黃金男人 - 3之3

2019/06/18 05:30

◎章緣

他嚥下泛上的酸水,感覺到周敏慈審視的眼光,而彷彿能聽到他的心語,她說:「這裡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的地方吧?」

他有點慌亂。「我不是因為這個才訂了這家飯店,說來你可能不信,但是我還真沒發現這裡就是,就是……」

「就是天意。我愈來愈覺得,命運有它自己的軌跡,要在哪裡轉彎,你完全拿它沒辦法。」她悠悠地說。

「是啊,人生就是這樣。」

「你,早就成家了吧?」

「嗯,有兩個女兒,都在美國。」

「家庭美滿?婚姻幸福?」

「嗯咳,」他清清嗓子,「還可以,我跟我太太是在紐約認識的。」

她點點頭,歎了口氣,「那我就不知道該不該讓你知道……」

他神經突然繃緊。「知道什麼?」

「今天我們能在這裡見面,一定也是天意吧。」她頓了一下,「我們三個人的故事,你只知道一半,就讓我幫你補全吧。」

周敏慈開始說起當了楠子太太後的生活。他們白天還是同事,只是她調了部門,晚上,楠子伏案寫作,她就充當祕書,替他處理各種寫作發表採訪相關事宜。楠子一直都沒學會電腦文書處理,是她幫著把手稿一個字一個字敲到電腦裡,所以楠子的作品,她是讀得最仔細的人了。在楠子後來發表的作品裡,出現過不只一次相似的場景和情節,都是在咖啡館裡一對戀人的告別。有部長篇,圍繞著國聯飯店附近地標而寫,這些作品充滿了悔恨和思念,評者一度認為是對家國命運的隱喻,楠子在接受採訪時也不置可否。但做為謄寫稿子、又是枕邊人的她,卻覺得這種解讀太牽強。

「我這個文弱自制、缺乏熱情的先生,為什麼不斷書寫這麼熱烈又絕望的感情呢?這個疑問一直困擾著我,我試著探問,但他總是說創作就是一種虛構。」她的眼神閃動如銳利的刀鋒,竟讓他想起自己的前妻。

「創作是虛構,但重複虛構同一個場景同一個情節,這就說明了他心中有個難解的結。」她推測楠子一定有心繫之人。

他倆膝下無子。楠子五十幾歲後就再也寫不出什麼小說,終日落落寡歡,而她白日上班,閒暇時投入保護動物公益活動,兩人很少交流,晝長夜更長。後來楠子開始生病,病了幾年,醫院進進出出好幾回,她不得不把所有精力都用來照顧他。等到楠子入住療養院後,她突然空閒了,為了讓自己有事做,她開抬收拾楠子的東西:再也不會穿的衣鞋,再也不會讀的書,他的手稿、未完成稿、創作筆記……最後從抽屜深處挖出幾本日記。

「你知道嗎?原來楠子只愛銀幕上的女人,不愛現實裡的女人,難怪他一直是這麼冷淡。」周的臉上第一次閃現一絲恨意,「我像尤敏也好,是美人也罷,都是沒有意義的。」

他臉肉抽搐著,說不出一句話。

「我讀他的日記,他從中學就知道自己不愛女人,為了他母親,一直壓抑著。然後,日記裡出現一個年輕男孩,代號L。然後,我也出現了,這才對上了,原來你就是那個L。」

他依舊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想放手,可是又很難克制對你的感情,當我誤以為那束百合是他送的時候,他決定要娶我!」她察覺到自己的激動,喝了一口咖啡,「你被嚇到了吧?你有美滿的家庭,大概很難理解他這種……」她伸手拍拍膝頭上的提包,鼓騰騰地彷彿藏著什麼祕密,需要她的安撫。

「啊,他對你用情如此之深,我當時嫉妒得要瘋狂了,但是,我很快就冷靜下來,因為,這麼多年來,我從來也沒有得到過他的愛情,又談何失去呢?苦的是他,你根本不知情,日記裡說你走得很絕情的,之後音訊全無,大概早就把他忘了,也許你還恨他搶走了我。」她眼角閃動著淚花,「為什麼你當初不說是你送的花?我的一生就這樣走入歧途,到現在,老了,還沒有被人愛過……」

周敏慈的淚水奪眶而出,而他只是啞然呆坐,彷彿沒有聽見,也不曾看到。

周敏慈輕輕拭去淚水,悽然一笑,「失態了,真是不好意思。這些話,沒法對別人說,只能對你說,希望你不要介意。」她看了看錶,「我得回醫院去了,明天上午你來吧,跟他說再見,他會知道的,明天正好是他的生日,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四、黃金男人的愛

「已經移往安寧病房。」

走出飯店時,看到周敏慈發來的短信。這表示他們已經拔除楠子身上的管線,停止所有苟延生命的醫療,只給他最基本的支持,讓他盡可能自然離去。

楠子隨時會走!他不禁加快步伐。

周提醒過他,高峰時段,打車不如在飯店外搭捷運。捷運扶梯入口處,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抱一疊傳單,看他走近便提高聲音:「神愛世人,創造了亞當和夏娃,守護家庭,反對同性婚姻合法化!」一張傳單不由分說塞進他懷裡。同性婚姻合法化?可能嗎?真的嗎?

趕到安寧病房時,他已全身汗濕,空調一吹,一陣侵骨的寒意。脈搏血壓顯示器上,低得可怕的數字,楠子躺在白色被單下,裸著枯乾的左手臂,吊一瓶點滴。左手夾菸的優雅姿態再也沒有了,現在,病魔榨乾了所有,躺在那裡的只是一具行將報廢的皮囊。

他兀自打著哆嗦,周敏慈悄悄出去了。

他把椅子拉近病床,近距離看著他的黃金男人。這人已失去性徵,顴骨突起,眼窩深陷,焦黃的面容刻滿病痛折磨的印記。

楠子……

「你在嗎?你知道是我嗎?你真的希望我來送你?」他喃喃說著,慢慢把頭靠在楠子身上,輕輕靠著,怕壓碎了這脆弱不堪的軀殼。撲鼻是消毒水的味道。現在很靠近了,是不是?但還是不夠,拉近距離所需要的想像,必須讓心念的流轉取代,因為,他們彼此都想像得太久了。

二十多年前,我不明白湧現心裡的感覺是什麼,頭也不回就走了,你說我絕情。其實,我是害怕,害怕那種無法命名的強烈感覺,只能一走了之。到了紐約,遠遠離開了你,我看到身邊有男人愛著男人,女人愛著女人,或者兩者都愛,我懂了。但是,我還是選擇成立一個家庭,生育小孩。楠子,你了解的,我太需要家人了,我要把家族的血脈傳下去,愈多愈好……是這樣的想法啊!跟自己的感情無關,就是生存的考量,一直是這樣過日子。別人看我一帆風順,什麼都不缺,其實我心裡一直有很深的疑惑: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到哪裡都是可有可無飄蕩無根?什麼是幸福?我是不是真的嘗過幸福的滋味?後來,我的家庭還是散了,我又是孤伶伶一個人。再後來,我不再抗拒那些年輕小朋友的魅力,他們崇拜我的成熟和多金,我是他們眼中的黃金男人。跟他們在一起,我想到你,當年我沒能給你我的青春,楠子……現在你要走了,我也老了。我,就是一個懦夫。我沒有勇氣面對,即使在紐約,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也沒有回頭找你。

他哽咽著,嘴唇拚命顫抖。

我沒有去面對。人生已經走到這裡了,不用跟自己過不去,就這樣吧,馬馬虎虎,得過且過。昨天周敏慈來找我,我知道,你的日記就在她包包裡,她應該是想帶來給我看的,但是我告訴她,我家庭美滿婚姻幸福。楠子,原諒我,我就是個混蛋,一直到最後,我還是背棄了你!我現在明白了,終於明白了,我之所以沒有根,因為我不敢愛。

他再也無法克制,緊緊抱住楠子的身體,那身體一點彈性都沒有,靈魂正在一點一點地離開,他哭得像個孩子。不敢去愛、不知道自己是誰的黃金男人,在這樣的時代裡老朽了。●

■此篇小說為刪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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