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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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羅浥薇薇/【閱讀小說】 失戀傳奇 - 上

2019/05/26 06:00

圖◎michun

◎羅浥薇薇 圖◎michun

飛機離港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失戀了一輩子。

每一天都在下雨,雨好合適粵語,我半聽半猜疑地在油麻地的街市買一袋柑橘,一小瓣一小瓣剝開來,一分鐘完食一粒,七、八粒下肚就餓得頭暈。我一直感覺這酒店是斜的,只容得四人的故舊電梯攀樓腳步微顫且慢,圓形凸起的按鍵撳下,抬眼卻不見樓層顯示,這樣盲著抵達,與兩名舞蹈系學生打扮的女孩擦肩,北京話聽起來好響,一顆字一顆字跌在暗紅色毛地毯上。拉開厚厚的窗簾,十一樓的雨水與其他樓層並無二致,馬路那頭的大樓窗緊掩著灰,彌敦道上拖著箱子走的遊客避無可避,低頭緊緊前去,這粗糙拉皮的大廈隔間還嗅得出新漆底下牆上畫報膠水的陳味,我脫下外套,掛在空調前風乾。

大舅的筆記本帶在身上,連第一冊也讀不完,一方面是手寫字跡難辨,影印兩、三回之後景況更慘烈,樂妹給我重謄過的只有七頁半,我把它們裁剪之後一張一張浮貼在影印裝訂成A4大小的筆記頁上做對照。樂妹眼睛不好,跟文具店的男孩說請幫我放大,男孩拿出各種裝頁的範本與封面紙張到她面前,英語說得快了,樂妹跟不上,回頭望我,我上前跟他說就活頁裝吧,最普通那種紙就好。「要綠色。」樂妹指了一個湖水綠的紙樣,男孩低頭把編號抄下,拿起日記轉身。

我不常見大舅,大概是我六、七歲的時候吧,他才到了芝城,身無長物,親戚介紹他到湖景區的一間大賣場做包裝員。小時候幾次在賣場見到他,他總咧開煙黃的大牙笑了摸著我的頭用鄉音喊我的名字哎呀哄頭哄頭,鴻圖,大鳥的意思。我感覺他是個樂觀的人,每天重複同樣的事:抽塑膠袋、給客人裝袋、雙手提起塑袋給客人,他沒有一絲厭煩的神色,每次動作都像第一次動作那樣精神奕奕。表妹時常勸他別做了,腳本來有舊傷,久站都不好,他背著耳日復一日晨起打卡,一裝袋二十年就過去。母親跟我說舅舅來紐約之前在廣西做醫生,我後來想起他工作的畫面,在生蔬魚蝦和南北乾貨中間抖擻,就像得了什麼天大賞賜那樣全心全意。

大舅過世半年後的某一天表妹打來,說整理舅舅的遺物在書櫃最上頭發現用速食麵紙箱封好的十多本回憶錄,通篇中文草書寫就,卻在每本筆記本封面都正經標上Memories of OUYANG YU。一個中文字也不識得,表妹央求舅媽說給她聽,她母親極不願意,「人死都死了,有什麼好記。」

「她不許我拿走,我趁隙偷偷去印了一份,你中文比我好,替我看看。」

「我有個台灣朋友,或許可以幫上忙。」我握住聽筒,幾乎是立刻想見樂妹。她低頭沉默細讀的時候睫毛會如蛾翅閃動,那模樣在尚未送達我手的回憶錄前栩栩現形,彷彿下一秒就要成真證實我此城有她。

我城有她似手捧細沙。我在紐約遇樂妹的時候她正坐在往布魯克林的地鐵上讀一本中文書,我從拉法葉街上車,站在她斜對角,看見書封底有一名披著白袍的東方女子垂目而行。我認得這個女人,我的母親讀她的書,我記得她嬉皮樣子的中分長髮,一時想不起她叫做什麼名字。等待父親的清晨母親坐在床前讀,母親憂鬱,時光過去日光響起,父親沒有打開門,我的中文耳朵與眼睛罩滿濃霧,如入夢境,母親放下書本流淚。深夜車廂裡我身後的西裝男人沉默著被酒淹沒,她身子歪歪地捧書,一頁一頁,側著頭像清澈的水滴要落,我的心情一下子很激動,忽然想把雙手伸過去接。

「請問,」我走到她面前,「妳在哪裡買三毛的書?」

週日的中環交易廣場不意就侵門踏入他方的公共廳堂。天橋上滿滿是席地而坐分享吃食的菲籍印籍無籍男女,有人唱歌,有人安靜編織,相剪髮上髮捲,堅硬劃傷都市的路橋底下女女臉貼著臉看平板電腦故鄉影集。我無有主張地跟著人上電扶梯又下,見到站牌底排了一列人,也隨著站過去。這次回港,是我第二次回港。母親說一歲的時候外祖父過世長途奔喪帶過我,當時本想此行不妥,但偌大美利堅無人可託。「你父親那時生怪病,一從床上要起身就無理暈眩,根本下不了床。」「我請了好幾個師傅來家裡看,都說新搬的家宅風水凶。家臨懸崖,愁人愁財。」「你還那麼細小,我也無心離你。」父親十分英俊的人,聳高的鼻梁和海深的酒量,據說是得自曾祖母的俄國血。我父親是個見縫就鑽營的商人,母親是我見過最浪漫的女人,他們的愛情總給我一種既膚淺又深不可測的感覺。有一回我在家翻出一捲錄音卡帶,放進收音機裡一壓play竟是母親吳儂軟語給父親三十分鐘那麼久,不像是有草稿,一段一段,先說了粵語再轉念英語。我不知道母親為了什麼要說粵語情話給父親,我知道父親沒有可能藉此練習。母親聲音既低又婉轉,我聽了一次之後倒轉回頭,把卡帶收好進盒放回原處,沒有繼續聽另面。

搖晃著走上巴士上層的最前座,車一開駛便感覺自己坐在鼻尖,加速停頓都在勢難擋,我不了解巴士開往何處,只是外頭淒風苦雨,很想避進安全的物體,定速向前挪移。隔了走道的另一對座位是個帶了孩子的好看女人,孩子坐不住要鬧,她太極一樣換手移形讓他輕靠在扶手上,臣服於輕微危險的興奮感,男孩安靜下來。我開始讀大舅,他說65年5月16日是文化大革命的開始:

「六五年底,縣城來了第一批串連過來的學生,這些大專院校學生,還有的中學生,離開自己的所在學校發動活動,全國跑。打著革命大串聯的旗號,拿著學生證便可辦革命師生串聯乘坐火車證,聽說有的省市比如杭州,憑學生證吃飯住宿也是再普通不過的事。當時火車非常不正點,四處串聯的學生有從車窗擠爬上車的,有躺在車座下的,車廂毀壞破損,人們氣趾高昂,有的是一心宣揚毛澤東思想,開鬥爭會劈頭便『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有的藉機遊山玩水探訪親友。來到醫院的學生,幾個男孩子不由分說爬上門樓把人民醫院的『人民』二字徒手拆了下來,說你們的醫生是知識份子資產階級,你們的醫院專為地主老爺服務,一定要聲討打倒。到處找人針鋒相對,找護士、病人,圍攻院專,學生戴上了紅衛兵袖章,誰也不敢惹。隨著時間進展,人心徬徨,空氣緊張。」

難字許多,尤其難的是字懂詞不解,樂妹把無法辨識筆跡的字用鮮紅色標注起來,說等整個讀完進入文氣再回頭校對一次,到時還可以替我把難字做英文注解。她寫給我的信都會在中文字底下用細細的鉛筆畫線註記,她寫很多信給我,有時我想這些信真的是給我的嗎,我都不知道她有這麼多話對我說。

交筆記本給她的那日午後約在自由公園,她坐在河畔的長椅上翻開來讀眼睛神亮,你看你舅還在序頁寫了首五言絕句,她指著龍飛鳳舞的字:「回眸一剎那,刻刻黃金縷。」天氣大晴,我們身後的草地上三兩躺著人,大鳥成群飛過,一名抱著幼女的華人男子走上前,「請問可以替我們照相嗎?」,男子身穿飛行員夾克,說話帶著濃濃亞洲口音,身後兩老啞笑。樂妹接過相機,問他們哪裡來,知道都從台灣,所有人的臉像時令鮮花一刻鬆開。他們彷彿重逢故知快速交換身處的座標與未來星象,我沒有見過樂妹這麼放肆的笑容,我想聽清楚一些他們的談話,耳朵一緊更失準,樂妹就真的漂遠了。最末樂妹指揮一家人站在哈德遜河邊背著夷平的雙子星大樓,風大,三大一小都瞇著眼緊抿嘴唇,走時滿頭華髮的奶奶深握樂妹的手。

「我該走了,」樂妹搖搖手上的筆記,「這個,我們去印一份?」

我送她回丈夫與孩子的地鐵站,擁擠的通勤列車上她揪著我的衣角,車到站門張開,囂俗現世有一名小喇叭手吹奏靈魂,我放她走進他人的靈魂。後來我在自己的手機上安裝了中文輸入法,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更深入她的世界一些,開始與世上更多與她有關的事物感覺親切發生關係,但同時我深深厭惡她的坦白,那是兩手一攤好無所謂在對我說:這便是我,要不要你自己定奪。那是假開放與惡的自由,遲早使人發狂。

雙層巴士錯過跑馬地快樂谷海洋公園又過港,路經的新樓全都危顫顫地向上攀,車上的人漸稀,我最後在總站落車,四面荒蕪,路都臨海,雨沒有停。我向簷外踏了一步便收回,倚牆想等下一班回程巴士。大舅方寫到表姊出世,當夜他值急診班,沒來得及進得產房,聽說生了女孩,趕緊騎單車回家煮幾個滷水蛋進病房。他用很清淡的語氣說生活不至變化太大,但大革命的形勢是愈發不可收拾地險惡。

「十月底一天,我與外科醫生傅武在沙子坪與一些群眾打嘴巴仗,話傳回醫院說我們給圍攻了,文鶯向領導求助無果,日日流淚。傅武與我孩子都小,兩人在巡迴醫療所惶惶不安,也天天思索如何返家。有一日凌晨,天才亮,吃了點東西,我們就出發了,單車是跟當地人借的,前夜晚飯時我倆就沙盤推演,定出幾個原則策略:第一、輕便上路,不攜行李。第二、行大路為先。第三、兩人維持百米距離,有事前後方便照應。出門前我們都很沉默,幾十里路上一直趕,頭也沒回,好在一路不見人,只到縣城入口幾個紅衛兵執著鐵矛,來回行守站崗。進醫院,藥局的袁藥師見我,上前搭肩問候,見到醫院大家平安,心情這才輕鬆一些。」

「有一晚時間已過十一點鐘,家門忽然啪啪好大聲幾下,是醫院裡的會計古威喊著要我開門。我門一開,七、八個男人突地撞入,兩個持長槍的大漢鎮在門口,氣勢嚇人。其中一個小個子的開口:交待你的問題!我說什麼問題?我這人沒什麼問題!旁邊眼睛細長的男人忽然大聲說:『搜!』我還來不及應話,所有人扭頭就開始破壞書架、衣櫃、餐櫥,翻箱倒櫃,連衣袋夾縫也一一拆下檢查,所有書信也全都攤開來一封一封細看。這樣折騰了好幾個小時,他們讀到一封暖暖寄來的家書,劈頭這樣寫了:『哥哥,有一件大事,想與你商量,但仍有忐忑,還是等過一陣子確定下來,再同你說明。』這下子不得了,一群人輪番訊問我大半夜,反覆問:『這大事,究竟是何等大事?』我說:『信上已寫得雪白清楚,我也還不知是什麼事哇,如何報告給各位?』他們仍是不死心一直要我坦白,供出實情,就這樣抄家問話到天都亮了,也沒有結果。臨走一幫子人土匪一樣搬走我成套的文學典籍,紅樓夢水滸傳儒林外史,和這幾年苦心收集的外國郵票,就算是交差了事。最氣憤的是美堂公送我父親的一幅字畫『秉公好義』,父親生前書信,也全部抄走,無法無天,實在教人驚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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