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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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李天葆/【閱讀小說】 燃燒的地圖 - 下

2019/04/24 06:00

圖◎唐壽南

◎李天葆 圖◎唐壽南

潤蓉上回生了病,難得初七有心,著實陪了她好一陣子。動了小手術,事後要兼中醫調養――金三角背後的老舊一樓一底,如今多半改成時髦的酒廊茶肆……老中醫診所設在斜路寓所小樓梯直上。一時忘了打電話,到了反而「摸門釘」,吃了閉門羹:沒有開,當日休息。沒來得及生氣,兩人在白花花太陽下步行――對面路段一小樹叢綠影,露出一角紅磚,細看原來是校舍。潤蓉笑道:是以前我的小學呢。初七淡淡一笑:鬧中取靜的學府,買少見少了。潤蓉歎道:如今剩存百來位學生,微型,不,幾乎是蚊型學校了……嚴初七抱住胳膊,一臉平靜:關校也是早晚的事,此地繁華至極,不被徵用或賣去,簡直不可能……潤蓉忍無可忍:夠了,典當一座城已是糟糕,典當一輩人的記憶是最可恥。初七微笑:別動氣,不過是就事論事。蕭潤蓉一口氣咽不下,忙扶住轉彎處的燈柱,幾乎要俯下腰,一點點的喘息。嚴初七有點窘,欲拍拍潤蓉的背部,她一下子撥開了。兩人相對站著,時間的藥水一點一滴地腐蝕著此時的空氣,像一種舊照片,還沒被蝕化成狗牙邊,不願意,卻無可奈何。

小學同學還能見多少?蕭潤蓉是見過的,一個坐在隔壁的周碧雁。小個子,永遠活潑,拉高喉嚨說話,近乎小嗓,如今可以拔尖唱假音。周打電話過來,讓她嚇了一大跳……還是歡快小雲雀的聲音,沒變,往事原來能夠無縫接軌,若無其事地跟上歲月的步伐。她還在,沒老,只不過換了天地馳騁。澳洲讀書,即搬去紐西蘭,順便嫁了人。周碧雁翩翩歸來,為的是賣房子,兼尋故人,找蕭潤蓉。周笑道:好一塊滋潤美味的蓮蓉糕呀。潤蓉大笑,幾乎落淚……從前瑣事的歡樂細節尾隨而至。碧雁做了激光鐳射手術,抹去近視了,如今一雙大眼,很是晶瑩靈動。周格格聲不間斷地笑著,也不停邀約潤蓉吃喝行樂――想辦法張羅吃的,熟悉的美食。吉隆坡老茶樓吃點心飲茶,如今有些年月的,搬的搬,倒的倒,周碧雁卻有本事打聽詳盡。幾家老菜館碩果僅存,碧雁亦有辦法訂座,嘗到瀕臨失傳的古老菜式……八寶鴨,金錢雞,不是極好吃,卻是難得。舊街後巷,堆滿柴薪,大爐大灶燒菜,回不去的情懷。以往覺得過時落伍,眼下只覺得一菜一食彌足珍貴。潤蓉笑道:托你的福了。周碧雁笑嚷:我恨咗好耐吖……翻譯過來,即是渴望了許久。她笑起來:半山芭,連人在紐西蘭做夢,也夢見這裡,舊舊黃黃,但保留了記憶,不是要感恩嗎?潤蓉黯然神傷,不是的,不是,半山芭早已經蛀壞風化了,空有軀殼。

周碧雁換了一身便服,遊走老區街巷,尋老牌天香咖啡粉……踏入舊瓷器缸瓦店裡找煲老火湯的瓦罉。碧雁問了問:舊式描花水龍仿青花瓷茶壺,可有?老闆笑一笑:你真幸運,剛好有一個,之前賣了一個,這是最後一個囉。潤蓉暗地冷笑,不過是一貫的生意手法,倉庫裡難保不堆放著十多二十個。碧雁笑道:你別取笑,縱使是這樣,我也甘願上當,海外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我是做夢大王,夢裡全是兒時事物,舊式老式,醬油小碟子我也覺得親切呢。潤蓉問:不怕得罪,華人一出去不就是化身鬼妹鬼婆,一點傳統文化也便裝得很生疏似的?碧雁一笑,有些詭譎:正好相反,從前粗淺地懂得一點皮毛,如今不懂裝懂,連天干地支也用毛筆字書寫,唬得外國人半死。然後神祕笑道:我不大下廚的,砂煲罐罉買來,只擺放著。一個舊木高架凳子,擱瓦盆養著蘭草,嬝娜三兩枝,美不勝收。潤蓉哦一聲,作恍然大悟狀。原來人在天涯,自是禁不住自身體內的呼喚,――雖說是馬來西亞華人,通曉不通曉中文,落差很大……周碧雁是快樂的――有著距離的思念,因而產生美感,只要一天吉隆坡還在,像是拎著一張都門景點路線圖,手繪名勝美食,按圖索驥,總有與記憶七分像,大抵能滿足她的夢。蕭潤蓉不一樣,身在此城,驚覺其變,愈變愈傖俗,愈來愈潰不成形――老舊雪人玩偶,時易世遷,不復雪白。叮鈴鈴的雪地聲響,如今成了諷刺。極為敏感的佳節,每逢歲末,可能得低調些……總有人出來抗議,說狂歡氣氛不合國情,理應不能慶祝。周碧雁笑說:這不過是一時的,極端的人哪裡都有,此地仍然是福地,不會有事的。想必她隔著長距離,雲裡霧裡,就算暫時清晰,眼前所見依舊美好,車多了,路寬了,人也多了……街上雜七隆冬的各色人種八方匯集,黑袍罩身,異香刺鼻,或50年代貧民窟才見著的婦人,以布裹身,兜裡懷抱嬰孩,大白天裡走動,甚是令人詫異,疑是時空錯置。周碧雁千恩萬謝的一切舊時情,一口口嘗遍肚腹的懷舊美食,在蕭潤蓉眼裡,全純屬表面化,是凝定在透明膠裡的樣品,經不起細看、推敲。

嚴初七在對面立著,靜靜陪著。

潤蓉一切迴轉舊事,在心頭過了一過。校舍紅磚瓦隱沒在樹影之中,半世紀地緣籍貫的會館撥地建設,想必轉瞬間歸入虛無,到底不是無稽之談,胡亂猜想也會成真的。她小時候住過的樓房,大露台掛了竹簾,燈色穿入室內,空氣裡有竹板敲打之聲,有節奏的響著,mei yong,男人吆喝著――這是極好滋味的麵食。樓上喊了聲,即吊了籃子下來,販夫將熱騰騰的麵盛好,一碗碗徐徐升上去。這恍如迷離夢幻。潤蓉的夢,並不比碧雁少――可哀的是,在真實的城裡做著陳舊的夢,醒來隨時明白這一切沒辦法重頭再來。最痛苦的現實,無法言說,幾代人頗有默契,不必談國事。以前還有識時務的做法,中文少讀,或者不讀,認清形勢,改讀英文,還是依據政策全盤馬來化,「讀馬來書」,省些錢,是更實際的。

周碧雁臨上機,要潤蓉陪她去逛海味舖。歷史有點老的店,老伙計都很細心,櫃檯邊端來椅子,泡了兩杯茶,招呼著客人。碧雁想了想:要看些花膠,不用太好,是家裡煲來吃的……伙計忙不迭的:有的,有的。兩個舊同學肩並肩,立在架子邊,打量,店內燈光還好,有些舊黃暗淡,貨架上透明紙裡裝著海味,或臥或躺,潤蓉看不出門道,只好靜默――碧雁喚來伙計,要那大包裝的,分開若干包,分散封起來,要買來上飛機的。碧雁笑道:蓮蓉你來,看這江瑤柱多好,你可要買些?不然我送你,煲粥最適宜了……是的,潤蓉心裡忽地軟了一下,她確實吃過鹹淡可口的瑤柱粥,綿密暖胃。老公寓的蕭之勤住處,她後來也去過,把刊出的報紙帶上一份……電梯隆隆聲往上升,走廊兩邊嗡嗡作響,是人聲,是樓間回音。柵欄鐵門拉開,一陣芳香。蕭之勤一貫的長髮,綁束在腦後,微笑道:進來,今日我煮了些粥,你也來吃一點。潤蓉不便拒絕,即坐在小客廳裡吃著。淡淡清香,是什麼?之勤笑著:是江瑤柱。放一些,調味。白粥也變得有滋有味。那一刻,她覺得這男人如此靠近,柔聲低語的,好比一個熟悉的人,閒話家常,其餘的歷史煙塵篤紛紛不在心裡了。門邊布簾裡,聽見了老人輕輕鼻鼾聲,是在睡覺了。之勤小聲地說:他下午沒睡,看了些書,倦了,小憩一回。

之勤尋來一張玫瑰紅紙,對折部分緩緩打開,是以前看吉隆坡地圖,橫街直巷,皆有名堂:趙煜路、葉石路、葉觀盛路、陳秀連路、辛炳路、嘉炳路、張郁才路……當然有名的是葉亞來路。那些大小路巷,略寬的,直長的,短窄的,從前無不冠上人名,都是充當頭領的華人。蕭潤蓉看得入神,紙面極脆,唰一聲觸之即碎,一點光影似火,無端竟燃燒起來,一個個地圖裡街景名字,迅速地暈化燒開,一切變做灰燼。潤蓉此驚非同小可,忽然睜開眼,是真是夢?如果說出來,周碧雁大概要取笑了。一個無端幻夢,能成為都城的預言?只是她到底任誰也沒告訴,在蕭之勤屋裡吃了一碗瑤柱粥,記憶裡回味許久。她曉得,現在,以後,自己不會再踏進這座殘舊樓房。他墜樓的新聞,恐怕也就是昏黃報紙裡的一則,隔了夜就過時,蕭潤蓉彷彿從此不認得他,不記得他。短暫的會面,如同午夢睡醒。人消逝,街景氣息也緩緩蒸散,前世今生都不會有。她回頭,等著她的嚴初七,一臉似笑非笑,嘲弄著,隱隱的話語是:別太天真,別過於妄想了,一切都敵不過改變,而回憶只能在剩餘的灰燼裡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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