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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吳鈞堯/漂流地址 - 上

2019/04/21 06:00

圖◎黃子欽

◎吳鈞堯 圖◎黃子欽

街道,與河流有著類似的眉目了。河流左右沖刷、往地底流切,遊覽立霧溪,特別得是立霧溪,這條縱切深刻的河流,導遊會在遊覽車上,說給旅客聽。旅客可以捧讀資訊,說給自己聽。說著,關於移動。從上向下、由西而東,一邊崩毀、一邊創造。我有個楊姓藝術家朋友,專門撿拾漂流木,進行創作。楊說,最理想的漂流木,得有兩個質地,一是時間、二是傷痕。

立霧溪逐年往下切。她的傷,是日夜湍流的美麗。我想像大雨後,山上土石崩動,大小石塊、完整的杉木,一起跌入溪谷。小石塊往下游撞擊,一部分變成更小的石塊,如果轉進一只壺穴,就逆時針、順時針打轉,直到粉身碎骨。一部分變成砂石,偶爾沉澱在崩落處,但多往下游去。碩大的石塊常是顫抖了幾下,就站穩了。除非更大的風災雨勢,不然,大石塊就成為風景。我張望天祥附近的慈母橋底下,一塊像獅子的巨石。三十年前它已崩在那裡了。三十年過去了,許多人看過它、讚歎它。有許多人,見過它兩回、五次,有人匆匆一見,隔年就往生。我還能見它幾回呢?

楊姓藝術家說,漂流木就像人。人,也充滿時間與傷痕的。楊在師範大學修美術,攤畫紙在膝蓋前的畫架上,隨時舉筆到額前,定焦於一個感官、一道光線。年輕肉體豐盈飽滿,曲線游移如水。非常順暢。以季節而言,當然就在初春雪融。什麼肉體最有吸引力?楊不加思索地說,是女人衰疲的肉身。她們留有女性最原始的美好曲線。但都斷折了。有時候是曲解。還經常猶豫了。至於土石流與崩塌,更是常見。所以,漂流木就像人。

我以為這段話該解釋做,人哪,也是河流。人,在流動、也在浮動。

我於是感慨,難怪人,總在與故友知逢,透過打量久久不見的朋友,發覺大家都寬了。男的髮禿,稀少的髮讓額頭明顯地亮起來。肩、胸、腰以及臀部,拉成一直線了。人哪,是河流,是漂流木。它的質地是愈傷也愈寬。人,由窄而寬,不是兩月、三年的事情,這使我們失去戒心,也忘了是否該悲傷。大家都一臉鎮定,外觀的毀壞似乎只是小事。

女生也寬了。身材不說,髮際線寬了,連乳溝的距離,也一併拉寬著。真到了河流的下游,腰圍、屁股、大腿,乃至於手指頭,都寬著。確切但又殘酷地說,是膨脹了。人生這條河流沒有真正的流水,但每天都被流水經過著。大伙在家裡整裝,打算以最傑出的面貌與舊友見,但明白,最美好的時光總在不知道它們的美好時,匆匆度過了。所謂的、最美好的時光,是一個泡影。泡在很深、流得很急的水底。

說好了不悲傷,都接受時間流吧,但見了面,又顯得很不情願,一雙眼睛如賊。

我這一天感慨時潮過往,原因很簡單。我慣常在午後,自己帶杯子,過重慶南路到武昌街,買一杯黑咖啡。重慶南路的綠燈很有意思,有時候從開封街、漢口街一直到武昌街,碰巧都是綠燈,且先開放二十到三十秒時間,專程留給行人。半分鐘的短暫時光中,四線道的重慶南路上,一輛汽車都沒有,讓人誤會這是公園廣場,而非馬路。我站在路口往前看去,空蕩的馬路鼓起一股強大的風,呼呼呼地掃過耳廓。沒有流車的馬路上,我們依然無法真正安靜。

很碰巧、而且非得碰巧不可,在難得的時間縫隙中,一位男士騎單車,剛好繞進了一輛流車都沒有的重慶南路。他成為整個四線道上,唯一的快速移動。這還不打緊,他邊騎車邊唱歌劇。且顯然是花腔、男高音。於是,來者就不只是風,而是風雨已來。我愣在路口,看到一個畫面。那是陳水扁剛剛當了總統,山雨狂暴,八掌溪上,四名工人手牽手,站立急流。河流,很急、很顯得憤怒、很是無可商量。我經常想像,我若是其中一位,會想什麼呢?難道陷身激流中,是因為酒跟黃色笑話都喝多了?髒話也是,出口幹、閉口幹,是這緣故,河流激憤,而我身在其中,是因為報應?

我隱約看見,有一台的新聞畫面,曾經掃瞄到遠遠的天。很剎那,依然可辨那似漠漠的秋日,西邊畫給了半片胭脂。鏡頭又回來了,照著四個人,以及好多好多攝影機,架在岸邊、這邊與那邊。任是誰,都無法想像人生會溺死在水裡,且現場轉播了,彷彿他們卸下工作服,又會活過來演另一齣戲。往後,我面對透明高粱與醉紅天邊,都不禁會想起,滾滾沙流,八條踩不穩的顫抖的腿。

八掌溪的四個人,被衝到外海,傷,當然是傷的。如果這是四塊漂流木,楊藝術家肯定豎大拇指讚美傷痕的質地。但這是人。我們多麼渴望八掌溪真有八隻手掌。好好托住死者。災難之後,人民才忽然醒過來,換了政府執政,八掌溪依然執政八掌溪,人民開始攻擊、唾棄,扁政府必須手持電影《美國隊長》那張盾牌,把攻擊的力道彈回前朝。盾牌後來放進總統府,扁政府與馬政府繼續用。功效不是百分百,但是有抵禦、有反彈,就有希望。

歌劇男神騎單車朝我靠近。人未到,聲音先到。放膽唱著,如同一條河,理所當然,從上游到下游。理所當然,衝擊著願意聽與不願意聽的人。霸道,如八掌溪。除了霸道,我也覺得是勇敢。左右無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放聲而笑人間。我不知道歌劇男神安哪一種心,把整條重慶南路唱成他家的後花園。歌劇男神經過我旁邊,左手微舉,瞅了我一眼,彷彿質疑我幹嘛站路口發愣。我是看到馬戲團了,不畫小丑臉、沒抹大腮紅,他操縱單車熟稔,彷彿輪胎與把手都在延伸他的四肢。這不只是花園,還是他的遊樂場。雖然極其有限。雖然像瘋了。也很可能病了。或者精神狀態很不穩定。但他滿臉不在乎。不只我愣著瞧,行人也是。路口攤販有的微笑、有哈哈笑,有的揮手。

歌劇男神轉進武昌街,再一拐彎,他的嘹亮漸漸走遠、黯淡。路上行車一下子多了,排氣聲、引擎啟動與喇叭偶爾按鳴;車水馬龍是常態,覷靜中歌聲四溢,更顯得風狂雨暴。我抬頭看大樓。它們不像大樓,而像高山峻嶺,沿街道兩岸分布。大樓不是不動,人代替它移動。人,從樓梯或電梯下來,都像小小支流,向街衢沖刷,有的淡淡一抹影,不破壞空氣,不吐一口痰,日子非常老實,人也非常認分。有的是反過來。就像歌劇男神,剎那帶來暴雨。但驀然地,大樓又收回了他們。高山訴與大河涓涓細流,形塑一條河,大樓訴與長街紛紛人流,這條街被踩訪了、被換了眉目、被移動的人給移動了,這樣的一條街,它的改變是從上向下,也從下而上了。

我曾經無動於衷地在此打混十多年,上班、下班,鬥爭人事、也被人事鬥爭,我不敢說轉眼春綠秋枯,因為公司入口處,樹啊、花啊、草啊,甚至是人的模樣,都被照顧得妥貼、青春。公司是最不彰顯季節的地方。它的空氣從好多不停旋轉的圓形轉圈打出來,它的光源一按開關就有了,這是一個被隔間、再被隔間的小宇宙,每一個隔間幾乎都有一個太陽。當然,也有地球一般的衛星,以及隕石。根據天文學,隕石又可以分成流星以及掃把星。

算算時間,我窩在辦公室的時間,是窩在娘胎裡的十幾倍了,醒在辦公室以及周遭街衢的時間,又是居家的好些倍。我發現辦公室中,多數區塊與我無關,比如人事部門到了午後,貼心地為自己以及長官煮一杯咖啡時,那個飄香的時間必須是關起門來,咖啡香才能團聚。有些地方永遠只會經過,每次去,不會待滿五分鐘,例如茶水間、公司櫃檯、還有廁所。

沒錯,不超過五分鐘,廁所也是,我對自己的腸胃很有信心。尤其漸漸有了年紀,臨鏡時,看到的漸漸不是自己,而是更老去的、以及更年輕的自己時,現實的還有實際的,經常都是光影。我羨慕年輕的男同事,於鏡前一佇立,就如神話裡的那個誰啊,執迷於倒影,眷戀不捨離去。他不斷撥動額前方,一綹往下委屈的髮,彈了、再彈了,必須以適當的力道彈它,利用反作用力,讓髮綹回到滿意的額前。正負彈力,不是編輯校對,沒有一把尺,男同事彈了又彈,很專注。我小解後趨身向前,使用廁所裡唯一的盥洗台,男同事略欠身,讓一小步,繼續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我驚訝極了。我與他當了七、八年同事,大約說過七、八句話,男同事連聲音都窘紅,對這一綹髮,對於鏡像中的投影,卻無比執著。非常堅硬,雖然他的使力很柔,彈、彈,再彈。

我是在一次兩岸參訪,參與寫作探討,才省思我的朝朝暮暮之地,何以連朝、暮,都無以入文。一伙人探討了生活現場。討論了經驗本質。我的故鄉在戰地金門,我深入戰爭與鄉愁史料,寫了幾乎百萬言。當我從窺探歷史,走回當下,才發現好多光影一直在胸口徘迴。過春節了,一個北京的版權公司,翻牆進臉書,問我,怎麼接洽周夢蝶老先生的作品?我聯絡周先生終老前,照料他的女詩人,知道版權不是遺產,都在出版社那兒。前幾年,周先生過世了,我提前到殯儀館致哀,與朋友聊起周的軼聞,方知周愛好杯中物。我吃一驚。茶、咖啡、酒等飲品,我都酷愛,尤其白乾,我竟沒想過,能與周先生好好喝一杯?

我回覆北京,周的版權在兩家出版社手上,處理這一突發事件,我忍了許久沒上廁所,經過門口櫃台。

是啊是啊,是三次、五回,或者更多,周先生親拿手稿,要櫃檯喊我出來,我接了內線電話,琢磨著是誰啊。作者親訪的事不少,我通常不去想是誰來訪,而直接走到櫃檯。「周老師,怎好意思讓您親自送稿過來呢?」我接過手稿。周夢蝶的書法一如他的身形,枯瘦如竹,他慣穿藏青色長袍,戴帽子,咧嘴而笑時,一口牙斑黃帶黑。像斑蝶停佇不動,蝶翼影錯錯,就像周夢蝶的牙。老人哪,身上一股老味,衣服與人一起受潮了,我懊惱,怎麼兩個人站在櫃台前三分鐘、五分鐘,只懂得客套與傻笑?誰等誰開口,喝咖啡?誰等誰開口,喝白乾?我背轉、周夢蝶背轉,我回座位展閱周的詩、他瘦瘦的字;周夢蝶搭著下樓電梯,回到重慶南路上。不知道那一天是好天或陰天?那一天周夢蝶直接回新店住家,還是左轉走幾步,看一眼武昌街口,他擺過攤的位置?

那位置,就像立霧溪、天祥左近慈母橋下,巨獅般的岩石。

但不像巨獅,至今依然占著河床一角,三十年了,文水不動。武昌街頭,周夢蝶的攤位已經撤了很久,那位置,有賣鞋、賣傘、賣涼水的,騎樓牆上的漆,斑駁了又新,新了又舊了,不知道原委的旅客也無從需要知道原委,意外一遊的旅客路過騎樓,或者走訪樓上的明星咖啡廳,會意外看到周夢蝶的老照片。乾瘦的老者翹二郎腿,跟旁邊一只沒擺幾本的書攤,據說就是詩的江湖。據說問詩的情況,猶如孔子問訊老子。年輕詩人們,順著詩與路的大河,盯著眼前老頭,虔誠膜拜。周公是老呀,年輕時已長得耄然,他不像我後來遇見的歌劇男神,以喧囂製造風雨,他靜坐,滑動筷子,扒乾便當盒裡的雞腿飯。幾粒米飯黏在頷下,油汁從嘴角滑溜下來,周夢蝶衣袖一帶,一起抹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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