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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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鍾旻瑞/【閱讀小說】 容器 - 3之1

2019/02/17 06:00

圖◎郭鑒予

◎鍾旻瑞 圖◎郭鑒予

陳志翔在他人的幫助下成功減肥,每天願意花更多的時間待在鏡子前,或許比這輩子加起來的時間都還要多。

雖然他的小腹還有一圈贅肉,但比起原先如山坡隆起的脂肪,已經瘦上許多。天熱時總會汗濕摩擦的大腿內側,如今已有了縫隙,總算不再長濕疹。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胸部還是微微隆起,那是他最在意的地方,總是不敢穿過度合身的衣服,害怕胸前會像是長了女性的乳房。

他從國小開始便被取了不少難聽的綽號,巨乳、肥臀、象腿。最恨一次,是國中時。被老師叫上台解數學題,背後莫名傳來陣陣笑聲,令他芒刺在背,他不斷回頭想找出原因,卻完全摸不著頭緒,老師開口制止大家,笑聲變小卻未停止,只讓場面變得更加尷尬。他題目解得一塌糊塗,幾行算式被老師劃掉了一半,中間開始就錯得離譜。回到座位他發現桌上放了一張摺起的紙條,打開是一幅潦草插畫,畫中是他。原來他久坐後站起,運動短褲陷進了臀部肉裡,背對著同學們,被看得一清二楚。在那張畫裡,他的屁股變成了一張臉,正在吃著褲子。

陳志翔記得當他手中握著那張紙條,心跳快到彷彿正在激烈運動,牙關咬緊,全身都在發抖。畫這張紙條的人,陳志翔在前一天的美術課,還曾稱讚過他使用水彩的技巧,那人也回了謝謝。隔日這藝術創作的技巧,竟成為了傷害他的工具。一直到下課,陳志翔都還沒冷靜下來,他坐在位子上,雙眼凝視著前方,手中緊抓紙條,來回撥動邊角,翻來覆去,好想將自己的人生也這樣翻頁,跳過永遠只會踐踏他的青春期,到一個他已經變瘦、變好看,或是沒有人在乎他外形的世界。

有個男孩看他狀況不好,湊過來,坐到他身邊試圖安慰他。他說大家並無惡意,只是開玩笑,沒想這麼多。陳志翔沒有回話。那時班上同學已認定陳志翔喜歡男生,於是男孩又接著說,他覺得胖也沒有什麼不好,如陳志翔的胸部,說不定這樣更像女生,有些男生會喜歡。陳志翔終於抬頭,他瞪著那個男孩,一聲不吭地瞪著他,直到男孩尷尬離開。

這世界笑話完他之後,竟然還要憐憫他。

陳志翔在心裡詛咒這些人,希望他們放學回家就被車撞死,若他們沒死,陳志翔有一天也要變成作家,在作品裡將與他們同名的角色,一次一次寫死,死得愈慘愈好。

長大以後,陳志翔讀一個跨性別者的自述,那人原本是生理女性,最終動了手術成為男性,回想那些不得不當女人的日子,那人說有時恨極自己的身體,甚至拿起桌上美工刀,想將自己的胸乳割除,「若非怕痛,我早就做了。」那人咬牙切齒地這樣說。陳志翔讀著這些段落,幾乎要落淚,在遭遇那些有無惡意的訕笑時,他也有過類似念頭,對青春期的他而言,身體真是最大牢籠。他曾計畫自殘甚至自殺,卻一項也沒真正執行過,並不是因為轉念或自我愛惜,而只是膽小。他既看不破,也無足夠勇氣從這狀態裡解脫,這令他更加感到自己是個窩囊廢,加倍看低自己。

他當然也嘗試過減重,因為不擅長也不喜歡運動,只好每日少吃一餐,或是每餐只吃六分飽。然而不知是體質或是方法錯誤,他總是減個一、兩公斤後便停滯,幾次瘦身計畫的終局,都是某日陳志翔被體重計的數字擊潰,大吃一頓後,又因感到前功盡棄,而全盤放棄。

陳志翔因這些煩惱,尋求過許多幫助,專業如學校輔導室,親近如父母。大家勸他的,不外乎是說他好手好腳身上沒有病痛,應當知足,而且人的智慧與善良、能力與才華,才是真正重要,能夠吸引別人與他接近的關鍵。陳志翔當然知道那是真的,可他並無什麼突出的特質,也不感到自己善良。就算真得到別人的敬重,也與他所追求的不同。他所渴望的,是有人欲望他的身體,有人對著他的身體勃起,有人幻想自己能成為他。

陳志翔的父親中等身材,母親則身材微胖,從臉到腳趾頭都是圓潤的形狀,他的身材或許就是遺傳自媽媽。媽媽總是待人有禮,個性外向樂觀,到哪裡人緣都非常好。陳志翔對於童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客人來家裡作客,大家多疼愛胖嘟嘟的他,捏著他的小臉蛋,說他像極了媽媽。捏著捏著,好像要將他捏成另一個形狀。

託媽媽的福,陳志翔曾經是快樂的孩子,擁有快樂的童年。直到他上了學,發現胖完全不是什麼好事,媽媽多次為了他和同學間的衝突而到學校,有時是陳志翔真的被欺負,有時則是陳志翔被同學們無關緊要的言行激怒,憤怒地罵人或大哭。

他的快樂愈來愈少,媽媽的快樂也愈來愈少。有一晚,陳志翔發現媽媽在臥房流著眼淚,她想到兒子痛苦,感到自責,畢竟這具身軀是母親給他的,曾經的幸福和羈絆變成原罪般的存在。陳志翔也哭了起來,兩人抱頭痛哭。媽媽冷靜下來後,要兒子切勿輕賤自己,說等他長大,身邊人都成熟了,不會再有誰笑話他,而他會遇見真正愛他、珍視他的情人與朋友。陳志翔感覺自己真不孝,他害媽媽哭了。其實他在學校還是有不少朋友,並沒有經歷嚴格意義上的霸凌,那些玩笑雖然惡劣,但本意也不是真要傷他到什麼地步。

他發現,他就是自己痛苦最大的來源。只要他能如那些大人所勸他的轉念,一切狀況都會迎刃而解,媽媽也不用淚流心傷。

但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陳志翔一直希望能夠像媽媽說的,等到長大成人後,情況皆會好轉,然而現實卻沒有這麼單純。確實等到陳志翔上了大學,而後出社會,粗暴的對待不再明目張膽地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堅固的界線。

陳志翔上大學後,從升學主義的桎梏中解放,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不再受困於書桌前那些重複又毫無意義的試題,也不需要糾纏於一個班級三十幾人,你來我往、永無出路的人際關係裡。終於,時間鬆綁了,空間鬆綁了,他可以跨出那個靜止的密室。

那幾年智慧型手機開始普及,他便學著用交友軟體,卻始終抓不到要領。究竟要放什麼樣的照片、製造什麼樣的情懷,衝浪、讀書還是攝影,如何才能讓別人想要多認識你一點?開場白要用什麼語氣,說嗨以後,先胡亂找話題還是單刀直入?陳志翔看見圈子裡的朋友在相同的遊戲場域裡如魚得水,交換性和戀愛的對象彷彿聽音樂時按下隨機播放,一首一首地來。而他夢寐以求的約會,卻持續停滯在對方的已讀不回中。

「抱歉我拒胖喔,簡介有寫了。」在他說了嗨以後,一個男孩這樣回應他。照片裡的他戴著眼鏡,手持一台單眼相機,朝遠方的夕陽微笑。陳志翔原本以為他們聊得來的,男孩的簡介裡頭寫著自己喜歡村上春樹和是枝裕和。陳志翔再往下滑,最後面原來還有一句「不喜歡胖的喔,抱歉」。後頭加了一個頭上冒冷汗的表情,以表示誠摯的歉意,或是胖子們如何給他造成困擾。陳志翔不知道是他漏看了這個句子,或是那男孩為了讓他看到才加上的。

於是陳志翔發現,他無法掌握的遊戲規則,根本不是訂給他的。

直行橫列,一一展開的照片,讓他聯想到那種將展示櫃分隔出租給不同賣家的商店,立方格緊鄰著立方格,裡頭擺放著不同類型的商品,而陳志翔是裡頭賣相最差的。

陳志翔的一個朋友,為他的遭遇感到憤恨不平。那個朋友為人所知的稱號叫做K,陳志翔和他在大學的迎新活動上認識,成為了要好的朋友。那幾年K藉著臉書上發表的各種性別論述,擁有了一點知名度,走在路上偶爾會被陌生人認出。

K對陳志翔激動地發表演說,說在簡介中寫下這些聊天的前提,根本就不是什麼擇偶條件,完全就是歧視。K好生氣,在空中揮舞雙手。陳志翔並沒有非常專心聽K說話,但他內心多少得到了一些寬慰。

其實就算他完全理解K在說什麼,也學會去輕視那些人的做法,生活裡所受的打擊不會因此而減輕。痛還是痛,傷還是傷,他只能學著習慣。

人生至此,陳志翔性格裡原先用來對抗世界的利角和粗糙面,早已被磨礪得平滑,甚至軟弱。他不想再花力氣憤怒、失望,只能努力去接受世界的面貌。而儘管這巨大的星球多容不下他,他依然抱著平凡的心願,期待著終有一天奇蹟會發生,他能夠和某人在某處相愛,安靜生活。

陳志翔曾經想殺掉自己和別人,但此時此刻他多心平氣和。

他就這樣長大了。

幾年過去,陳志翔並非從來沒有過對象,但都沒有立下承諾,也都不長久。他與那些人在網路上認識、聊天,行禮如儀地約會,行禮如儀地做愛,行禮如儀地漸行漸遠,甚至連分手的句子也不必,只要某方回覆另一方的時間間隔愈來愈長,識相的人便也不會自討苦吃,自動退場。

初吻和破處的對象,都不是什麼值得在生命裡記憶的人,進行時心中沒有任何悸動,結束後只有悵然若失,他感覺別人當成禮物的寶貴經驗,被他賤價賣出了。

陳志翔和K一直是朋友,多年下來,他也因為K廣闊的交友圈,認識了各式各樣相同身分,但成長經歷大相逕庭的人。歷經人事,他理解到這世上所有人都是自卑的,只是自卑的方式各有不同。

有像陳志翔這樣變得無悲無喜的。

有人積極求愛、有人積極做愛。

有人虛無、有人憤怒、有人清高。

甚至連K這樣受歡迎的人也是自卑的。

和K認識一陣子之後,陳志翔便發現,只要有人向K分享自己對時事或是某議題的看法,K總是會立刻回說「我不這樣認為」。K有時會故意在團體裡的其他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後,才說出相反的意見,如此一來,他便可以立刻反駁所有人,將他們都化為聽眾,成為話題的中心。

K非常急於表現自己在思考上的機智和慧黠,努力尋找有靈巧切入點的論述,有些言之有物,有些聽來牽強。儘管陳志翔認為團體裡所討論的,大部分都是雞毛蒜皮的瑣事,但大家總是會當成嚴肅的哲學問題。陳志翔只管聽,從不發表意見,就算K會罵他對世界沒想法,他也一點都不在乎。

陳志翔不知道為什麼K如此害怕有人認為自己思想平庸,彷彿對「愚蠢」兩字過敏。但他接受K這個樣子,因為K的確告訴他許多原本不知道的事,而且K是他人生迄今維繫最久的朋友。

二十八歲那年,陳志翔和K那群朋友站在同志大遊行的隊伍裡。他手中舉著牌子,上頭寫著標語:「先愛我的靈魂,再愛我的軀殼」,那句話來自陳志翔自己,但其實算是K逼著陳志翔想的。遊行開始前一起午餐,有個朋友買了材料來,一群人便在速食店臨時發想要寫些什麼,塗塗抹抹在壓克力板上。

K問陳志翔有什麼想要「表述」的,陳志翔想了一下才支支吾吾說,喔那我希望大家能先跟我好好認識,不要因為我胖就立刻拒絕。大家從他句子裡找關鍵字,拼湊出這兩句話,不是多有創意,但至少聽起來像有押韻。

他們隨著人群前進,接著陳志翔聽見有人喚他。

志翔?

他轉過身去,看見最近工作時經常聯繫的窗口,他們僅在會議上見過兩次面。曾經交換名片,此時此刻陳志翔卻想不起來他的名字。那人看著陳志翔的表情,約莫猜出陳志翔忘了自己,便自我介紹,連公司背景也一併說了。陳志翔連忙說,當然記得他,只是沒真的喚過名字,一時之間便叫不出口。

「喔,那叫我威利,比較好記。」

「威利。」

「是工作的名字。」

「工作的名字⋯⋯我沒有工作用的名字。」

陳志翔腦袋裡的念頭車禍一樣地撞成一團,他緊張地說不出話,只能重複威利的句子。威利瞄了他手上的牌子,那標語擋在兩人之間,陳志翔望見他的眼神,差點將之羞愧藏起。

威利對牌子上的內容沒有說什麼,大概是看見陳志翔頭上因緊張冒出的汗珠,微笑說,改天再一起吃飯吧,便轉身跟著朋友離去。

威利的臉雖然不到模特兒的精緻,但好看的程度,路上擦肩經過也足以令人回頭了。於是陳志翔的那些朋友簇擁上來,好奇打聽威利的背景,「怎麼認識的」、「他幾歲」,陳志翔驚魂未定,反射性地回答著,接著一個問題喚醒了他,「他是嗎?」

幾次工作上的相遇,陳志翔確實有注意到威利的外表,但從未在他身上聞到過同類的氣息。陳志翔這方面直覺就較弱,工作場合又更加將它關閉了。今天在遊行遇到威利,並不能真的代表什麼,異性戀也可以參加遊行,K甚至說,異性戀更應該參加遊行。

反正無論威利是什麼,於陳志翔而言都無所謂。他一點也不感覺這個故事會有後續,甚至連威利的邀約,大概都只是因體貼而說的客套話。

然而遊行結束,陳志翔一出捷運站就遇到了威利,兩個人住得並不遠。威利笑著說,那不必等改天,我們現在就去吃晚餐吧,陳志翔點點頭,威利便領著陳志翔到餐廳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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