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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王盛弘/尋找孔雀

2018/12/30 06:00

圖◎阿尼默

◎王盛弘 圖◎阿尼默

據說,金門到處看得到野生孔雀。

報導指出,走在路上,隨時會遇見藍孔雀;又聲稱,滿山遍野,整個大金門都有孔雀的蹤跡;曾有人開車,三五成群的孔雀突然從車前飛過,差點釀成車禍。

這是因為,1999年丹恩颱風過境,吹翻了畜產所的屋頂,十四隻孔雀趁隙潛逃,經過二十年,繁衍成一千四百隻的孔雀大家族。

出發前,朋友為我轉述了這則新聞,驀地,我的金門之行的願望清單,邂逅野生孔雀空降到了第一。喔,不,其餘的都不算是願望了,它們一一失色成待辦事項。

想像人在郊外,孔雀家族攔路出現,此呼彼應嘩嘩開屏,猛然回過神來牠們已展翅飛遠,才意識到,快閃,這是快閃。驀然現身又倏忽隱匿,彷彿踏花歸去,留下滿眼不知靡費的奢華、毫無節制的燦爛,雄孔雀的存在,是為了造物主炫耀祂的大能。

抵達金門,一有機會我便向當地人探聽孔雀的消息,都說有啊很多啊,並且知曉前因後果,所不同的是,數量每回皆有不同,有一名老人說,出逃的孔雀超過百隻,而有上萬藍孔雀飛在金門的天空。

兩日後,同行友人先行返台,我打算再多待兩日,租車時選擇了電動機車,量體輕、噪音小,機動性大,有助於尋覓與追蹤。

第一日,午後三、四點鐘,騎經一座寫著茅山的塔狀地標,而竟然,竟然相呼應地,大馬路旁便是遍地的茅草芒花,日頭偏西,金光中花穗繁茂如漲潮,浪頭上可以衝浪。我受到蠱惑,徒步往芒草叢裡走去。

草叢中開墾了一塊地,細如海沙一片灰黑,看來十分貧瘠,我挑著乾燥的地方小心移步。走到一座欄舍旁,依稀還嗅得到牛的排遺氣味,但已經廢棄了,草木接收了這個地方。走著走著,眼看離馬路已有數百公尺,眼前更加荒僻,我提醒自己應該回頭了,叢草中卻出現一條小徑,人或獸踩出來的。

再度提醒自己回頭,但回不了頭了,危崖有花,絕境才有絕美,好奇心驅使我帶著戰慄更往裡鑽,又有一座廢棄了的簡陋小屋子。樓高的菅芒將我包圍,腳下是短草,咬嚙出來的,研判有人在此地牧牛。

身後似有什麼,淺淺的呼息,晶亮的眼珠子,提防著我,監視著我。我屏氣,不動聲色轉身,才發現小屋開了一道窄門,陽光斜射,斜陽裡有一雙眼睛緊盯著我。黃牛,我鬆了口氣,屋裡栓了一條黃牛,牠似乎正納悶著。我靠近前,牠微低下頭做牴觸狀,雙眼瞪視,鼻孔一聲聲發出粗氣。

躡著腳步繼續深入不毛,我有一個預感,孔雀就在身邊。當地人指點過我,金門人拿酒糟養牛,而酒糟是孔雀的最愛。因此這一日,遠遠地我看到牛群,便離開幹道,轉進愈是荒涼愈讓我心喜的小徑,等上幾分鐘或十幾分鐘,巴望著發現孔雀的蹤跡。可惜是失望了。但這一刻,我強烈感覺到,孔雀就在身邊。

突然,一聲窸窣,當視線追蹤而至時,有一匹毛羽宛如刺繡織錦在遠處一翻,便不見了蹤影。是孔雀,孔雀無誤。預感成真,我興奮極了,忍者般腳步逡巡,企圖發現牠就躲在視線可及之處。

環顧四周,地面正有一攤酒糟,旁有一扇鏽蝕了的鐵門大敞,內裡一片荒蕪,而門上釘著一張金防部砲兵營公告。

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孔雀就會再度現身。我決定守株,就近躲到一棵光臘樹後,坐矮石上,身後是雜木林,身前是短草地,攀爬著牽牛花、馬纓丹、葎草與菟絲,我企圖偽裝成它們之中的一員。

第一回到金門呢,自然不會光守在這雜花生樹的廢棄軍營旁等孔雀。

當天一早我便去了太武山,爬長長的山路,仰望「毋忘在莒」碑,這是一個圖騰,標誌一個時代。途中遇一雙父子,兒子推坐輪椅上的老父親上山,下山時,兒子將輪椅收攏,提在腋下,另一隻手攙扶著父親。老人顫巍巍地拄著拐杖挪步,再瞻仰一回「毋忘在莒」,或許是他晚年最大的心願。

也參觀了特約茶室,聽王禿子的故事。王禿子三十好幾了,想與特約茶室的侍應生成婚,連長得知後震怒,說:叫你上前線你不敢,茶室倒是跑得很勤。你要成家不會找個好人家的女孩?是我帶你出來的,現在我要怎麼跟你娘交代?王禿子語帶哽咽:報告連長,你看我這樣又禿又瘸的,別說好人家了,普通人家的女孩也看不上我的。連長長歎一聲,重重拋下:以後發生什麼事,我都不管了。

太武山、特約茶室,或也是一早去的,以為走不到盡頭的瓊林防空坑道,如今都是熱門觀光景點,卻也是時代的眼淚。去金門都要吃的蚵仔麵線,用的是石蚵,珍珠般小小一粒,養在沿海,漲潮時泡進鹹水,退潮了就曝於日頭底,煎之熬之,也像是一層一層包裹住痛苦而發出光輝的珍珠。是這樣的堅苦卓絕,才讓牠如此甘甜、富有嚼勁。

又怎麼會錯過料羅灣?我這使用國立編譯館教科書的一輩,都曾透過楊牧的眼睛,「看它如貓咪的眼,如銅鏡,如神話,如時間的奧祕」,但這已是青春少艾才有的,右外野手的浪漫了。如今啊如今,現實的風沙刮擦得我的一顆心,宛如烈嶼貓公石,斑剝、粗礪,空空洞洞。

我在解嚴前已完成啟蒙,對我來說,金門,雖未曾履足,卻處處是集體記憶,想像的共同體,親臨現場之際,氤氤氳氳地我彷彿遇見了年代久遠的某一部分自己,這是屬於個人的也是屬於時代的。

正胡亂想著,一隻八哥自枝頭飛下,撲棱棱拍著翅膀,往地面啄著什麼。我定睛一看,那裡有一隻扁如鐮刀的螳螂,奮力對峙,伺機出手。讓我訝異的是,那麼大的一隻八哥,那麼小的一隻螳螂,看來實力懸殊,然而面對螳螂的還手,八哥並不輕鬆,連續發動攻擊十餘回,一度還顯得倉皇亂序。

看著螳螂頑強抵抗,坐石頭上的我生出一個念頭,想出手救牠一命。終究,我還是隱忍了下來,天道無親,我不過偶然目睹,若出手干預,八哥不就要餓肚子了?

螳螂終於倒下。八哥將享用牠的午餐?並不,牠任螳螂如辭枝葉片貼在地面,振翅一飛,停駐枝頭,又一揮翅膀,消失在了天際。這只是牠的一場遊戲。

飛鳥斂跡,螞蟻爬上褲管,天光一個刻度一個刻度往暗裡走,我明白,今天是等不到孔雀了。那就走吧,一起身才發現晚霞正緩緩變幻著光彩,熔漿岩流似的,豔異非常。沒等到孔雀,卻等到華美不遜於孔雀長尾羽的滿天金光燦爛。

但還是想一睹孔雀,第二日,我驅車山后。哪裡看得到孔雀?所有當地人異口同聲指向,山后。考古學家可以僅憑一枚碎瓷片重建一只碗,詩人說,一花一世界,但我不滿足於驚鴻一瞥。孔雀,動物園裡也有,我知道牠長什麼樣子,沒看過的,是金門的,野生,孔雀,一個想像裡有點魔幻寫實的畫面。

飛金門前,朋友滑著網路新聞告訴我,據說,金門的孔雀,數量已經多到有危害原生物種之虞,加上六、七月間求偶期嚶嚶哭啼讓人毛骨悚然,還會偷吃莊稼,擔心影響飛安,因此政府出面,透過誘捕、收購和獵殺加以移除,不過啊,受雇跨海捕捉孔雀的台灣原住民說,孔雀十分機警、敏感,要抓到牠們可不容易。

這個叫做阿展的原住民指出,孔雀有家族觀念,彼此互相照應,有回他抓到一隻母孔雀,嘎嘎哀鳴卻引來一群同類圍攏關切。阿展又說,雄孔雀很難抓到,因為孔雀出行,由菜鳥與母孔雀開路,雄孔雀走在後頭。

你知道嗎,朋友說,你知道嗎,有人在研發孔雀食譜,說孔雀肉是優質蛋白質來源,可惜味道偏酸苦、腥羶,做成鹹酥孔雀或黑楜椒炒肉,可以,煮湯就不行了。嘖嘖,吃孔雀耶,這麼美麗的動物。

聽著他的轉述,我心想:我要拍張照片回來給你。話沒有說出口,但在心裡反覆含咀,逐漸發酵成一個承諾,一個給自己的課題。這是一個願望,但不是許願,許願是契約式的,以物易物、以小搏大,我沒有拿什麼去換,我只是想看到孔雀,拍一張照片,給你。以至於我來到山后,不知是為了馳名遠近的獅山砲陣地與民俗文化村,還是為了實現許在心底裡的諾言。

自然還是去了獅山砲陣地,剛巧遇上十一點整的射擊表演,八人一組進場時,一個大媽一屁股坐到我身邊,還擠擠挨挨地,試圖在已經沒有空位的椅子上再挪出一個位置給她的同伴。相較於那些陰著來的像水鬼摸哨,大媽真小人,是單打雙不打的大剌剌。我這個人啊,若後有來車我便靠邊緩行讓對方超車,不管日常或職場,基本上還保有讓位、排隊、靠右走的「乖孩子」特質,但這一刻她太粗魯太霸道,以至於我懲罰自己似地,寧願憋屈地與她隔著衣服肉擠著肉,也不願讓步。

又去看了民俗文化村,光為了閩式建築與西洋樓,就值得專程走一趟金門。不過,文化村井然有序十八戶不是我的首選,水頭村臨海迤邐的聚落更有家常感,可惜觀光客毀了這一切。最讓我心儀的,是沙美聚落,就在前往山后途中。

我像競逐花蜜的蜂或蝶,時行時停,滿沙美老街閒晃。看老建築門口晾一匹匹麵線,老牆上掛一圈圈釣魚繩;看一家叫做「美麗」的理髮店,歐巴桑美髮師手起刀落,為一名少年剪髮;有戶人家門口,九重葛開得正歡,雞冠花與之競豔,又有一戶破敗大宅,牽牛花爬上屋頂,在燕尾上盛開;牽牛花啊,我在世界各地都看過喔,但沒見過哪裡的牽牛花開得這樣眉清目秀、雍容自在。

還有一戶,對外兩扇門扉,右邊春聯貼的是「美麗」,左邊貼「人間」,美麗人間,人間多美麗。

逛過文化村,我騎車四處晃悠。租車行提醒,金城到山后路途迢遙,要注意電池,用罄了就回不來了。因此我有了忌憚,忐忐忑忑地卻愈騎愈遠。試試這條小徑吧,試試那條小徑吧,即將搭午後飛機返台的我,所能把握的,只剩這最後幾個小時了。

突然聽到樹林裡傳來一聲啼叫,又有一聲唱和,那叫聲不來自小型的鳥雀,也不是雞,是孔雀,我很篤定。停車,就近坐到一株相思樹的樹根上觀察動靜,高的是木麻黃,低的是大花咸豐草,又有這裡一叢那裡一簇的菅芒可以藏身。

我開啟相機待命,接著傳了一則LINE給朋友,告訴他,好想為你拍到野生孔雀喔。這麼強的念頭、這麼大的執著,我懷疑,孔雀已經不是孔雀,而是一個象徵了。尋找孔雀其實是尋找愛情,等待孔雀其實是等待幸福?而朋友,他,是我在放棄對愛情的想像,重新定義幸福應該由一個人完成之際,遇上的,因此我緊緊地牢牢地想要抓住這個徵兆。

如果沒有遇到孔雀,我可不可以說服自己,他就是我的孔雀。

某,你就是我的孔雀。

片刻後有人出現,一個高大、挺拔的老人,我問他,這附近看得到孔雀嗎?老人說,有啊。他比了比枝頭,每天早上都站在樹梢上,現在正中午,在地面活動了。老人說,很多很多,昨天才抓到一隻。什麼?你昨天才抓到一隻,用什麼抓的?老人回我,十字弓。說完,也沒有道別,便逐漸走遠。

我看著那個背影,彷彿看見一名壯碩頎長的獵人,左手提著十字弓,右手擒雞一樣自雙翅擒住一隻雄孔雀,牠的腹肚滴滴流淌著鮮血,牠的低垂的、褪了顏色的長尾羽一路在地面畫著血書。遭擒的孔雀拗折著脖子回望,牠已經放棄哀鳴求救或哭著說好痛好痛,一雙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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