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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熊一蘋/時間的椅子

2018/11/07 06:00

圖◎徐世賢

◎熊一蘋 圖◎徐世賢

搬離了小套房以後,我習慣在新家空盪盪的客廳寫作。

租下這裡前,我讀了許多討論空間機能性的文章,對於該怎麼處置這麼大的客廳充滿不安。實際住進來才發現,光是坐在一個開闊的空間裡,就足以讓人心情舒暢。隱蔽式收納、變形家具之類都是屁,我只是窮習慣的租屋族,空間大我就開心。

客廳和兼做玄關的陽台間只隔著一道落地拉門,通風和採光都好得過頭,幾乎是半個室外。吹進客廳的灰塵每隔兩天就得掃一次地,隨意放著的除塵滾輪被曬到膠紙失去黏性,每次用都要先撕掉兩層。

在晴天的下午,淡黃色的日光會直接照進客廳,磁磚的反光非常刺眼,讓我無法專心寫作。有一天,我搬了張附座墊的椅子,放在日光反射的位置,讓布質的坐墊吸收陽光。日光每移動一點,我就當做提醒自己定時活動身體,再把椅子擺過去一點。

敲打鍵盤、搬動椅子、敲打鍵盤、搬動椅子,以寫作為生的日子簡單而充實。做計畫書或逐字稿時,搬動椅子的次數會多一點,寫自己的小說時就少一點。更大的客廳代表我必須支付更高的房租,存款剩三位數時,我會想像房東走進來,告訴我他要把客廳裡的空氣收走當做抵押,所以我會呼吸得淺一點,稿費匯進來時我能呼吸得自在一點,告訴自己,我做得到、我可以。

夏至過後的某天,我為一個特別麻煩的補助案做完成果報告,突然感覺時間已經過了很久。我轉頭看椅子,陽光依然安坐在上頭。

我打開筆電角落的小時鐘。秒數沒有改變。

真的來了。時間停住了。

我拿起手機,想拍張時間停止的照片,晚點發個有趣的動態。打開拍照功能時,我才發現這想法有多蠢,錄影模式當然也沒有反應。

我想我其實是在假裝冷靜。我很生氣,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時我總是容易生氣。進度都排好了,我需要知道明確的時間,才能好好結束這個工作。

我開始走動,試著拉開落地拉門,但它果然紋風不動。我走進廚房,找到一個裝即溶咖啡的玻璃空罐,把它倒扣在泛著光暈的椅墊上,有點用力地把光點和灰塵拍打到揚起,直到咖啡罐裡的光逐漸變強。

我鎖起咖啡罐,再度試著拉開拉門。這次成功了。

果然。我做得到。

上一次時間停止的經驗,應該是在當兵那時。我們這梯大多是82年次,四個月後每個人都很鬱悶。也許因為這樣,自稱遇到時間停止的人特別多,最後營區裡所有房間都掛著一個以上的鐘,只要有人說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另一個人就能立刻抬頭,根據鐘的盤面,告訴他現在是幾點幾分。

這個動作被稱為對錶。大家都瞧不起頻繁對錶的人,認為他們只是找最偷懶的方式裝瘋打混。

我沒有遇過時間停止,但我大概幫七、八個人對過錶。鐘都是指針式的,報時間時我總是有點心虛,擔心細微的誤差導致什麼問題。

我拿起裝著陽光的咖啡罐。它和椅子之間似乎還是有一股引力,我只好把它留在椅子上,想著要找誰對錶才好。

令人平靜的金色灑滿客廳,家具伸長的影子都稀薄得像是即將蒸發。

對錶前都會是這個光線的話,那也真是不錯,彷彿回到高中的教室,學長靠在椅子上,和我說著寫作和時間停止的關聯。

學長告訴我:「寫得愈久,時停就會來得愈頻繁。你如果要繼續寫,就要懂得應付。」

那是某個高中文學獎的決審會議前,嗯,不過光線比現在更暗一點。我和學長提早抵達,被校刊社的學生帶到空教室休息,久違地見了面。學長看起來非常糟糕,憔悴得不像是只大我兩屆,卻還是熱情地詢問我的近況。

我是第二次擔任高中文學獎的決審評審,學長三年前就評過全國級的複審,但十分鐘後,我們將坐上同樣的決審席。我被抵達相同高度的想法沖昏腦袋,每句回話都有點得意忘形。

會聊到時間停止,是因為我問起第三個評審怎麼還沒來,學長說可能是遇到時停了吧。我那時就該聽出學長語氣裡的輕蔑,結束這個話題的。

「時停是那麼常見的事情嗎?」

「一定比我們能聽說的更多啊。說真的,那也只是感覺不到時間流動而已,只會影響工作,不會影響人生。」

「我自己是沒遇過,不過當兵時幫很多人對過錶。」

「那就是那樣的階段吧。」學長說。

和繃直了背的我不同,學長挨著椅背,趴倒在我面前的課桌,手指輕輕搓著桌面上一個鉛筆塗成的黑色半圓。

這間學校把決審會議排在第八節課,教室裡滿是夕陽的暗金色,弓著背、穿著白色襯衫的學長,則是變成了另一個夕陽。

「當兵時常遇到時停那些人,退伍後反而不容易再遇到。」學長說,「反而是工作幾年才遇到時停的,很多一輩子就困在那裡。」

接著,學長告訴我,要懂得應付時停。

我說:「我想要繼續寫,不過我覺得這件事沒那麼嚴重啊。」

「因為你說常幫人對錶吧,不要相信那個經驗。跟各式各樣的人對過錶,時間會走得順一點,等到你身邊只有差不多的人,再怎麼對錶,時間也只會愈走愈慢。」

學長看看被石墨染黑的指尖,用衣領的內側把它擦掉,看起來像國中女生扭捏地拈著髮尾,雖然他留著一顆大平頭。我沒想過有一天學長會看起來像個黑色幽默。

學長說:「像那些老人啊,光看最近的作品就知道,他們的時間早就停了,也沒有想讓時間走下去的意思。」

「不會吧,我最近去書店翻書有讀到,還是有些有趣的東西。」

我說起最近的讀書心得,說著比學長更長兩、三輩的作家給我什麼想法。說話的中間,我發現了學長話裡的意思,突然發現自己感受到的一切都粗淺得令人難堪,卻一時無法停下。

心底的最後一句話倒完,我在短暫的沉默中,想像學長會怎麼責難自己的幼稚。

學長說:「你對他們也這麼溫柔。這點我真的比不上你。」

「沒有,我只是還很弱而已。」我說。

最後第三個評審還是沒有出現。校刊社的學生向我們道歉,說那位老師臨時有事無法出席。我們在決審席上亮出為高中生們打的分數,學長和我的給分很接近,和第三位評審則有比較大的分歧。那個人是怎麼看這些作品的呢?我在講評時忍不住揣摩著他的想法,忘了少一個評審會加快會議的節奏,話說得東倒西歪,徹底弄混了自己評分當下的標準。

會議結束後,幾個高中生上前和學長攀談,帶著學長的書要他簽名,眼神裡帶著仰慕。學長只是不斷地搖頭苦笑,我沒聽進他說了什麼,專心假裝不在意沒人找我。

我和學長在評審席上夾著的那張空椅子,會議結束後看起來更寬更大了。那真是非常糟糕的決審會議。之後每次參加,我都引以為戒。

後來,學長為了一個新的學位飛往華盛頓。臨行前的那次見面,我問他還會不會再寫,學長歎了口氣。

「我人緣不好。之前白天遇到時停,找到人對完錶還是白天,但已經過了兩個禮拜。」

「有錯過什麼嗎?」

「沒有。大家都動得很慢。」

「會嗎?」

學長聳肩。

「可能我是被淘汰了。之後就交給你吧,等你抓住文壇的時間,記得找我跟你對錶。」

「兩個禮拜內嗎?」

「不要再拖那麼久了。」

我看著咖啡罐裡的金色陽光。真的,比那天還要耀眼很多。如果對錶會失去這份燦爛,那的確讓人感到猶豫。

但我還是傳了個訊息給朋友,和他對過了錶,及時送出了成果報告,繼續寫下一個工作的稿,咖啡罐裡的光也逐漸黯淡。

如今學長還是沒有回來,我也知道了他臨行前說的只是個玩笑,畢竟時間不是能抓住的。

我還是保持用椅子吸收日照的習慣,也開始定時清洗椅墊。只要還能支付這寬敞客廳的房租,我就想要盡量保有這個做法,我想時間也是需要休息的。

偶爾我會有一種預感,便暫時放下工作,從架上挑出一本書,坐在給時間的椅子上慢慢重讀。我總是在讀完的前一刻意識到書頁反射的光線久久不曾改變,惦記著最後的幾頁內容闔上書,重新找人對錶。那些書會暫時發出金色的陽光,連書脊都閃閃生輝。

那些光很快就會消散,但顯得很溫柔,像是在告訴我,這樣繼續下去也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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